归来的潮声

作者:一只胡萝卜 更新时间:2025/6/25 21:35:57 字数:4309

飞机降落在偏离都市繁华的小型机场时,已经是傍晚。夕阳如同融化的金子,泼洒在连绵起伏的丘陵和蜿蜒的海岸线上,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空气中弥漫着海盐的微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遥远过去的味道。

我叫岸田慎介,今年二十八岁。阔别了十五年,我终于回到了这座名为「影浦」的海滨小镇。

理由很简单,我的祖父去世了。作为他唯一的孙子,我继承了那栋位于小镇边缘、早已无人居住的老旧木屋。父母早逝,亲戚也早已疏远,处理完简单的遗产交接手续后,我本打算立刻离开。但不知为何,双脚却像是生了根,停留在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记忆中的影浦,总是伴随着喧嚣的蝉鸣和永无止境的夏日。那时的海是湛蓝的,沙滩是柔软的,而伙伴们的笑声,则像是永不落幕的背景音。但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有些萧条的、被时间遗忘的角落。港口的渔船稀稀拉拉,褪色的招牌在微风中吱呀作响,年轻人都去了大城市,只剩下老人和一些不愿离开故土的中年人,慵懒地打发着光阴。

小镇的变化不大,但又处处透着物是人非。熟悉的街道被拓宽了一些,路旁的旧商店变成了连锁便利店,就连那棵我们小时候经常爬上去掏鸟窝的巨大榕树,似乎也苍老了许多,浓密的树冠下,多了几块提醒注意安全的告示牌。

我租了一辆老旧的二手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载着我驶向记忆深处的区域。沿着海岸线行驶,咸湿的风吹拂着我的头发。远处,那座标志性的废弃灯塔,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延伸入海的岬角上。它曾是童年的我们眼中充满神秘和传说的地方,也是……一段不愿触碰的记忆的终点。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夕阳沉入海平面,只留下最后的余晖,将天空和大海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边。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以及偶尔几声海鸥的哀鸣。

就是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真的漂浮着微小的、闪烁的光点,像极了童年时传说中「夏日重现」的精灵。那不过是大人们的玩笑,或是某种罕见的自然现象——磷火?但我曾经那么真切地相信过,在那个年纪。

我推开车门,赤脚踩在被夕阳晒得微温的沙滩上。细沙从趾缝间流过,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思绪飘回遥远的十五年前。

那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几乎形影不离。我,还有矮个子、性格火爆的亮太,头脑聪明但有些怯懦的阿拓,以及……我们中最受欢迎,像个小太阳一样的美咲。当然,还有那个总是跟在我们身后,有点胆小,但很会讲鬼故事的正雄。我们一起爬树,一起在海里嬉戏,一起分享偷偷买来的糖果和漫画,也一起……经历了那件改变一切的事情。

一件……关于「消失」的事情。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朝着记忆中那片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走去。那是一小片位于小镇边缘、被废弃工厂和杂乱的灌木丛包围的空地。如今看来,这里更加破败了,工厂的铁皮屋顶锈迹斑斑,窗户玻璃早已破碎不堪。

空地的中央,埋藏着我们童年的秘密,以及一个至今仍未解开的疑问。

「哟。」

一个清脆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我猛地回头。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长髮被海风吹起,有几缕调皮地拂过脸颊。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平静。

是美咲。

十五年了,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褪去了童年的稚气,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如同当年的湖水般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仿佛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们就这样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十五年的时光,面面相觑。空气中瀰漫着一种尴尬而微妙的气氛。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最终,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乾涩。

她微微低下头,又抬起,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如同水波荡漾开的涟漪。「我也是。听说你回来了,还以为……你会直接离开。」

「嗯,本来是这么想的。」我点点头,目光扫过四周,「这里变化不大。」

「是啊,毕竟是小地方。」她轻声应道,眼神飘向远方的大海,「你……还好吗?这些年。」

「还好。」我简短地回答,同样的问题抛回给她,「你呢?」

「我也……还好。」她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裙角,「回来……处理爷爷的后事?」

「嗯,算是吧。」我含糊地应着。其实,除了处理遗产,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理由,一个与眼前这片土地和眼前这个人息息相关的理由。

一阵沉默。海浪声显得格外清晰。

「要不要……去那边走走?」我指了指不远处,那片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的方向。

美咲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自然。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啊。」

我们并肩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两旁的杂草比记忆中更加茂盛,几乎要将小径吞没。阳光已经完全消失,夜幕开始降临,只有远处城镇的灯火和天边残留的微光,勉强照亮前路。

「这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最近……有人来过吗?」

美咲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的表情里读出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我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这里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偶尔……会有镇上的年轻人来这里玩,喝酒,唱歌……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

「是吗……」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那个只属于我们几个孩子的隐秘角落,终究还是被外人侵入了。

我们终于走到了空地边缘。记忆中的景象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废弃的厂房轮廓依旧,只是更加破败。地上散落着啤酒罐和零食包装袋,昭示着现代人的「到此一游」。

我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空地中央。那里曾经是我们堆砌的、用来举行「仪式」的小土坡,也是……我们埋藏秘密的地方。

「你还记得吗?」我轻声问道,声音有些颤抖,「小时候,我们在这里……」

「记得。」美咲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海风吹散,「当然记得。」

她的目光也投向那个方向,眼神复杂。那里现在只剩下杂草生长,早已看不出当年的痕迹。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波澜,「感觉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是啊。」她低声应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夜色渐浓,周围越来越暗。远处城镇的灯火反而显得更加遥远。海风变得更冷了,吹动着我们的衣衫。

「那个……慎介君,」美咲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在微弱的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还不确定。」我摇摇头,「处理完事情就走。可能……不会太久。」

「是吗……」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些遗憾。

「美咲,」我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其实我这次回来,除了爷爷的事,还有别的原因。」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下文。

「关于……十五年前的事。」我说出了那个年份,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美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嘴唇微微颤抖。「你……都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我坦诚地回答,「我只知道,当年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被掩盖起来的事情。我想弄清楚真相。」

夜风吹过空地,带来一阵寒意。远处的海浪声彷彿也变成了某种不祥的预兆。美咲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臂,身体微微发抖。

「慎介君……」她的声音带着哀求,「都过去了。那只是……一个意外。」

「意外?」我皱起眉头,「什么样的意外,需要隐瞒十五年?又为什么要瞒着我?」

美咲的眼眶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因为……因为大家都害怕了。害怕被牵连,害怕事情闹大……而且,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就把真相埋葬了?」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尖锐,「包括……可能存在的罪恶?」

「不是你想的那样!」美咲激动地反驳,声音提高了几分,但又立刻意识到失态,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那真的是一场意外!只是……没有人愿意相信,也没有人敢去查清楚……」

她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十五年前,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小镇,在这个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确实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一件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被刻意掩盖的「意外」。

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如同阳光般温暖的女孩,如今却被恐惧和秘密笼罩,心中五味杂陈。我此行的目的,不仅仅是处理爷爷的遗产,更是为了解开那个困扰了我多年的心结,为了找回那个被掩埋的夏天,以及……那个夏天里,可能被掩盖的真相。

「告诉我,美咲。」我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恳求,「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美咲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就在她即将开口的瞬间——

「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粗哑的声音突然从空地入口处传来,打断了我们之间紧绷而微妙的对话。

我和美咲同时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穿着花衬衫的男人,正叼着烟,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那里。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手臂上有刺青,眼神凶狠,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

「矢野……」美咲看到来人,脸色更加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我靠近了一些。

「哟,这不是岸田慎介吗?听说你小子从大城市回来了?」男人吐了个烟圈,眼神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明显的敌意,「怎么?故地重游,想起点什么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叫矢野的男人,我有点印象。好像是亮太他们的朋友,但和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他一直游荡在小镇的边缘,据说年轻时就不务正业,现在似乎在镇上开了个小赌场,或者类似的地方。他怎么会在这里?

「矢野先生,」我强作镇定,「我只是路过,和美咲聊聊天。」

「聊天?」矢野嗤笑一声,吐掉烟头,用脚碾了碾,「是聊十五年前那个『夏天』吧?」

空气瞬间凝固了。我和美咲都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你……你怎么知道……」美咲的声音颤抖着,几乎不成调。

矢野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眼神阴鸷。「镇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尤其是……那些有趣的往事。」他一步步朝我们走来,身上散发着酒气和危险的气息。「看来,你们也还没忘记啊。真是……执念深呢。」

「矢野,你别过来!」美咲声音尖锐地喊道,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

矢野停下了脚步,但脸上的笑容更加扭曲。「怎么?怕我告诉别人?还是怕……你自己心里的那点小秘密被抖出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美咲倔强地瞪着他。

「是吗?」矢野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嚯,「岸田君,你最好搞清楚状况。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能碰的。当年的『意外』,最好就让它永远沉睡在那个夏天。否则……后果自负。」

他丢下这句赤裸裸的威胁,转身走进了黑暗中,留下我和美咲在原地,被无形的恐惧笼罩着。

「他……他是什么意思?」我看着矢野消失的方向,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美咲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身体微微发抖,脸色依旧惨白。「他……他知道一些事情。当年……他也在场。」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在场?这意味着什么?

「慎介君,」美咲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别再查下去了。就让它过去吧。那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慾,但同时,一个更坚定的念头也在心中生根发芽。

不,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当年真的有什么被掩盖了,如果那不仅仅是「意外」,那么我必须知道真相。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那个可能被冤枉,或者永远埋葬在夏日尘埃中的……牺牲者。

「美咲,」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必须知道。」

夜色深沉,海风呜咽,彷彿在为即将揭开的往事,奏响哀伤的序曲。我知道,从我踏入这片土地,当我决定追寻那个被掩盖的「夏日重现」时,平静的生活就已经离我远去了。等待我的,将是被尘封十五年的秘密,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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