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死死地盯着物品栏里[森的头骨]这几个像素字，一个被我忽略了太久的细节，如同闪电般击穿了我的大脑。
「森」。
在中文里，这根本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
森……
我猛然间回想起，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叔父林空曾醉酒后拉着我的手，含糊不清地跟我说，他有一个弟弟，他弟弟的全名叫……
林木。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结成冰。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弄错了。错得离谱。
我一直以为「森的日记」，指的是日记主人的名字。
但如果……如果「森」，指的是「林(Lín)」呢？是两个木组成的林呢？
「林的日记」。
这本日记，记录的是我叔父的弟弟林木，记录的是他们一家人曾经发生过的……惨剧？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到书房，粗暴地掀开存放叔父遗物的那个纸箱，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
在箱底，我找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旧相册。
相册里大多是叔父年轻时的照片，在游戏公司和同事的傻笑合影，还有一些他自己的生活照，照片上的他，眼神里总有一种化不开的忧郁。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终于，在相册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张被摩挲得边角发白、严重泛黄的家庭合影。
照片上，有四个人。
一个面容温厚、戴着眼镜的男人，一个笑得温婉恬静的女人，一个大概只有五六岁、紧紧抱着玩具熊的小男孩。
还有一个十岁左右、表情有些倔强的男孩。
那个男孩，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就是我的叔父，林空。
那么……照片上另外三个人，就是他的父亲、母亲，和他的弟弟？那个小男孩，应该就是日记的主人，「森」，或者说，林木。
不，不对。
我盯着照片，一个巨大的、令人不安的「违和感」再次涌上心头。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那个被认为是「父亲」的男人，他的长相，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我在哪里见过他？
不是在现实里，而是在……
我猛地回想起游戏里的画面！
那个穿着红色衣服，站在屋子里的 NPC！那个代表着「家人」的 NPC！
他有着和照片上的父亲，几乎一样的像素化轮廓——同样的微胖身材，同样的发型，同样的穿着！
而那个穿着黑色衣服，从森林里走回来的，被日记主人称为「爸爸」的 NPC……
他的像素形象，是完全不同的，瘦削而高大。
一个家里，出现了两个「父亲」的形象。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试图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日记是叔父的弟弟写的。游戏是叔父做的。日记里，弟弟称那个凶手为「爸爸」。
但照片上的、真正的父亲，其形象却和游戏里代表「家人」的无害 NPC 一致。
一个可怕到令人窒息的真相，如同深渊般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日记的主人，也就是叔父的弟弟林木，他可能从头到尾，都认错了人。
那个后来住进他们家，并最终将他们杀害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的父亲。
他只是一个……伪装成「爸爸」的闯入者。一个鸠占鹊巢的恶魔。
那么，真正的父亲呢？照片上那个温厚的男人，他去了哪里？
我突然想起了游戏中最后发生的，那最诡异的一幕。
黑衣人「爸爸」进入了南屋，然后南屋的颜色变暗，代表「死亡」。
我之前猜测，是他自杀了。
但现在，我有了一个更冰冷，也更合理的解释。
南屋里，从一开始，就藏着一个人。
一个被囚禁起来的人。
那就是，这家人真正的父亲。
凶手在故事的最开始，就制服并囚禁了男主人，把他活生生地藏在了南屋。
然后，他鸠占鹊巢，伪装成「爸爸」的身份，对剩下的家人进行长期的、地狱般的监禁和虐待，最终将他们一个个灭口。
日记的主人林木，因为年纪太小，或者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巨大冲击和恐吓，没有分辨出这个「爸爸」是假的。
而唯一知道真相，或者说，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只有幸存者。
我的叔父，林空。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叔父那些过去我无法理解的行为——他的孤僻，他的素食，他眼中永恒的悲伤——背后究竟藏着怎样血淋淋的秘密。
我想起小时候曾撞见他在深夜的书房里，一个人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压抑地哭泣，肩膀剧烈地耸动。
我当时害怕地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转过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颤抖着说了一句：
「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原谅什么？是原谅自己的幸存，还是原谅自己当年的弱小与无力？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从那个地狱里活下来的。
但我知道，这场灭门惨案，成了他一生无法挣脱的梦魇。
他得到的，只有弟弟留下来的，视角有限、充满误解的「日记残篇」。
他不知道凶手是谁，不知道凶手最后的结局。他只知道家人被一个个关进了小屋，被水泥封死。
所以，他进入了游戏行业。
不是因为热爱，而是为了掌握一种「工具」。
一种可以用来模拟、推演，去寻找那被掩埋的真相的工具。
他制作了《森的日志》。
他根据弟弟的日记，重建了那个如同地狱般的家。西屋，东屋，都根据日记内容，被设定为「死亡」的场所。
他又根据自己的记忆，或者某种直觉与推测，加入了日记里没有提及的「南屋」。
然后，他设定了游戏的最终目标：找到弟弟的骸骨。
因为只有当弟弟的死亡在游戏中被「确认」后，真正的推演才能开始。
那个黑衣的「爸爸」，那个凶手，在完成他的屠杀后，会走向哪里？
叔父的推演结果是：他走向了南屋。
他走进南屋后，南屋也变成了「死亡」的状态。
这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凶手在南屋里自杀了。
第二，南屋里有某种东西或者人，导致了他的死亡。
结合「真正的父亲被藏在南屋」这个推论，真相就只有一个，一个同归于尽的悲惨结局。
凶手在处理完所有人之后，进入南屋，想要杀死被囚禁的、真正的父亲。
但在那里，发生了某种搏斗或意外，或者说，触发了真正的父亲留下的某种「陷阱」，导致了凶手的死亡，也可能……是父亲与恶魔的同归于尽。
这，就是叔父通过这个简陋的游戏，推演出的，整个案件的全貌。
一个外来者，囚禁了父亲，伪装成他，再杀害母亲和弟弟。最后，在处理父亲时，与之一同殒命。
四栋房子，四名死者。
一个完美的死亡闭环。一场被彻底掩盖在深山里的、无人知晓的灭门惨案。
而我的叔父，林空，是唯一的幸存者。
他用尽自己的后半生，去完成这场迟到了几十年的、无人知晓的葬礼。
那个他送给我，而我却不屑一顾的灰色卡带，根本不是什么游戏。
那是一个墓碑。
一个用代码和像素，为他被残忍杀害的家人们，建立起来的，永不磨灭的数字墓碑。
屏幕上，游戏画面依然静止着。
三栋深灰色的小屋，和一栋可以进入的、空无一人的主屋，静静地伫立在血色的黄昏里，像三座坟，一座空房子。
再也不会有 NPC 出现了。
再也不会有新的对话了。
因为，故事里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游戏机的电源键。
「啪」的一声，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叔父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否已经对这一切释然。
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再也无法用正常的心态，去看待任何一盘老旧的游戏卡带了。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那看似粗糙的像素背后，究竟记录着一段怎样的过去。
一段，可能永远不该被唤醒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