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只有时不时响起的抽泣声。
麻花辫女孩眼眶通红,西尔薇在旁边递纸巾。
待她情绪从悲伤中平复下来,风霁影单支着侧脸,看向她:“芙尔特,你花费多少时间才抵达这里?”
“四、四天。”
芙尔特用纸巾擤了擤。
她来自杜芙卡境内的一个边陲小地——安德罗伊亚村。地势偏远、交通不便,仓促出发时没有带任何盘缠,只能依靠双腿不停走啊走。
四天时间里,芙尔特走得布鞋都快要磨破,偶尔有牛车经过,好心的路人会载她一程,这是为数不多可以休息的时间。
当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伊兰德耳侯爵的庄园,叩门之前,她还特地先去刮掉了鞋底的积泥。
芙尔特如此不畏艰苦,前来拜谒的目的,不为其他,只求风霁影…伊兰德耳家族给予一份公平的援助。
这一切,要追溯到这位姑娘不幸的始端——
安德罗伊亚村是一座封闭、且一直延续着“靠山吃山”习俗的传统村落。
芙尔特家自猎手父亲逝世后,由母亲独自抚育芙尔特与刚出生的妹妹长大。
芙尔特母亲最初是位蚕织女工,八岁的芙尔特哄着妹妹入睡时,总能听见里屋的缫丝声,与母亲交错其间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刻意低沉。
为减轻母亲的负担,十岁之后,芙尔特开始频繁跟随其他猎人的脚步走进山林、拾捡野货。
有一次,大雨倾盆,生性怯弱的她掉下山崖,无人察觉。
崖底,年幼的芙尔特浑身是血,躺在泥泞之中,溧冽寒风在枝头窸窣作响,如鬼手招扬。
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脸上,顺着女孩的脸颊滑落,手里是一朵她从未见过的菌类。
一片昏暗中,
蘑菇边缘仿佛发着淡淡的荧光。
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芙尔特吃下了它,很快,意识便陷入昏沉之中……
而待她再度醒来时。
四周阳光普照,树影横斜,远处传来鸟类此起彼伏的啁啾……
她没有死。
蘑菇的绵长余韵还在嘴中勾连。
她握住菌柄,一个大胆的想法破土而出。
芙尔特将这种菌菇放入母亲做的蘑菇酱中,并带到安德罗伊亚村外的野狐狸集市进行贩卖。
不出所料,蘑菇酱大受欢迎。
芙尔特家的经济情况也因此好转。
之后,很多人争风模仿芙尔特家的蘑菇酱,但无一例外都因为缺乏“关键材料”而失败。
依靠特色蘑菇酱带来的收入,芙尔特家五年之内重新翻修,换了装潢。妹妹得到杜芙卡精英中学就读机会,母亲的肺病也缓缓好转。
风光最盛的时刻。
芙尔特与村长的儿子安德烈定下了婚约。
安德烈是一位长相普通、资质平平的青年,唯一特别处在于有一双动人的眼睛。
经过长久相处,两人渐渐心心相印。
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直至某一天,上山拾货的芙尔特发现特异蘑菇的数量开始衰减,往后持续三个月依旧如此。
意识到处境变化的芙尔特并不打算坐等山空,她将蘑菇酱的核心材料告诉母亲后,跟着一队路过的商人去往繁荣的中心城,成为一位厨师学徒。
她啮下了独自一人打拼的孤寂,忍受着缺食少衣的生活。
直到十八岁的诞日,芙尔特登上高处眺望城市的夜景,和曚昽灯火外家乡的方向。
次日,她踏上马车,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和一腔热血抱负回家——
——完婚!
…她被退婚了。
芙尔特回来的三天前,一群人蛮横地闯入芙尔特家中,一通烂砸乱打之后离开。
芙尔特回来时,尚在昏迷的母亲,被安置在村内的小诊所——安德烈家掌管的产业内。
家里的一切都被搞得乱七八糟,仿佛遭遇了强盗的劫掠。
至少表面是这样……
经过芙尔特的检查,她发现最重要的蘑菇酱配方不翼而飞!
而两天后,安德烈向她提出退婚,理由是: 她离开多年,再会时早已没有当初的悸动……
车厢外。
聒噪的蝉鸣,如同演奏一曲波长不定的杂章般时而高昂、时而低伏。灼烫的光线透过幔布,为车内带来闷沉的热意。
芙尔特却抱紧胳膊,仿若置身于严冬中,两条麻花辫从她的肩头倾落,发尾带着干燥的刺棱。
她笃定无比,且瞳孔颤动得说道: “都是安德烈做的…他一定早就图谋不轨,母亲在我离开之前,身体还十分硬朗,怎么会昏迷这么长的时间…是他…一定是他……”
芙尔特陷入迷魇般的呓语。
同侧的西尔薇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风霁影思索了片刻,向芙尔特问道:
“你有实质性的证据能指控他吗?”
芙尔特抬起眼睛。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见到安德烈,是在村长代为传达退婚决定后的夜晚。
她来到小诊所看望母亲。
遮挡在门前的长布帘被风吹动了一下,紧接着,随沉缓的脚步声,一位身材高瘦、戴黑框眼镜的白发青年走了进来。
他的面色有些颓废,但眸底藏匿着一种窃窃燃烧的东西,让人能感受到:
进门前的那一刻,他是高兴的。
看见芙尔特的瞬间,他先是有片刻愣神,而后快步走到她的身前,紧紧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没有久别重逢的意味。
甚至以他们目前的状况而言十分尴尬。
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抱歉,我没能保护好伯母』
褪去羞涩的线条让人辨别不出曾经稚嫩的五官,芙尔特靠在安德烈肩膀上,不知该作何反应。
青年自责的声音喷在她的耳畔。
而猛然间,芙尔特却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
……
“我的鼻子很灵。”
车厢内,芙尔特向风霁影的方向缓缓叙述,金色眸瞳微阖,追忆到另一座马车里的场景: 当时,芙尔特嗅到她身上带着一块面包。
麻花辫女孩身体内再度涌现当时的不适。
“安德烈拥抱我的时候,身上带着蘑菇酱的味道,那种特异菌类的气息瞬间唤醒了我的味蕾。”
在青年的拥抱里。
她仰着头,咽喉微动。
眼前出现了两幅画面:
一个是崖底散发着荧光的蘑菇。
一个是白榻间昏迷的母亲。
『这真是太可怕了。』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