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尔特整整走了四天的行程,不过马车扬鞭行驶一个白日。
待夜风在密林间絮语时,风霁影一行抵达了安德罗伊亚村外的野狐狸集市。
围绕着一颗巨大的古木,周围的坊面呈圆环状分布,直达外界的大道横贯其中,在中心延伸出几条不同的线路,拥挤的屋栋围绕着主道扩散,间隙间又硬生生分化出几条巷道。
它给到此的每一个人一种宽阔而又狭隘、井然有序而又杂乱不堪的感觉。
如果你被环绕着古木的敞亮空间吸引了注意,那就一定要小心,坊面后的巷道、空中盘桓的密径中,是否正暗然运行着什么东西。
风霁影对此倒无意置喙。
她饮酒江湖时,无论在何处、怎样的荒蛮之地,只要是人头攒动、讯息流通的场合,定然内有乾坤。
世界万事万物自有其运行本源,深怀若虚者比比皆是。既然知道它在此,要做的就不是狐疑忧虑、揣测不安,而是融入它的规律。
比如:
让车夫领两位女孩去寻住处后,风霁影便拢了黑袍,只身进入酒馆,迎着众多暗中打量的目光落座。
戴粉色猫耳的女仆揣着点餐板,娉婷婀娜地来到她的身前。
“最烈的酒。”
来客没有抬头,手里把玩着三枚银币。
女仆先是因黑袍后传来的清冽女声愣了片刻,接着莞尔一笑,重新走回柜台。
桌面的烛台灯芯如豆,榛子酒醇厚的香气萦绕鼻翼,缠连着其他果酒、橡桶酒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
一位烂醉如泥的壮汉坐到对侧,一身浓厚酒气朝风霁影扑面袭来,连烛台都在酒风中不灭反燃,越发明亮了几分。
“哟,小姑娘,一个人也敢喝烈酒啊?”
他学着风霁影的样子,单手撑起侧颊,拱起的肱二头肌像鼓鼓囊囊的山丘。
三枚银币置于身前,少女把玩着中间的圆币,银色在手中转动,拇指陡一按压,一纶茧线从空中越过,片刻后,银币落于两指之间。
少女将它扣在桌面,随葇荑推移,抵至壮汉身前。
“问你些事儿。”
“好说好说~”
壮汉面色酡红,娇羞地用手指扒拉银币,却发现黑袍底下伸出的手臂,力气大得简直不像一个人…至少,不像一个普通女孩。
分明身形如此玲珑。
站起来可能连他的三分之二也没有。
难不成是一个揭开布料,就全是肌肉的超级金刚芭比?
壮汉眼神清澈了起来。
“回答完再给你。”
少女冷淡的声音传出,
“安德罗伊亚村,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安德罗伊亚村?”壮汉摩挲起自己的胡须,“没听说过有啥大事啊…啊,别别,别急啊姐姐…你等我仔细想一想!”
壮汉拦住了起身就要离开的风霁影,苦恼状地揉起了太阳穴。
“俺觉得,俺还需要一点刺激。”
“哎哎哎…姐看你又急,不是内意思!”
壮汉说罢,猛然一拍桌面,“我想起来了,安德罗伊亚村,离这儿也有个三四里的小地方。早些年风行过它那儿的特产蘑菇酱,可惜产量不高,后来天气干旱,菌类长得少,也没怎么来卖了。”
“治安怎么样?”
“杜芙卡境内,治安能坏到哪儿去?但就是穷得叮当响,没人会去那地方。”
银币在壮汉眼前晃悠。
“还有别的吗?”
“有有有!前些天,听说安德罗伊亚村要换村长了,不过这挺正常,老村长腿脚早不利索,该传给下一代了。”
“没了?”
“没了!”
壮汉拍着胸脯保证。
风霁影将银币放在他面前,没再提问。
壮汉用牙咬了一口银币,慌忙作尔康手,挽停了风霁影。
“姐,姐姐姐——!”
他压低了声音,“黄昏时进来的那辆马车,是你的吗?”
风霁影回头,薄唇抿出一线微笑,但和酒馆里所有萍水相逢客的寒暄般,让人感受不到笑意。
“是。”
“你提出这个问题,是想说什么?”
壮汉思索了片刻,接着大咧咧笑道:
“您手里不是还有两块银币吗,让别人赚,还不如让我赚。”
“有用我的地方,俺随时待命!”
黑袍檐角下的阴影后,金色眸瞳投来瞥视,壮汉没敢抬头,心虚地挠着脸庞。
“好。”
黑色衣袂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离开前,女仆端上的烈酒,被女孩随口赠给了壮汉: 就当是同盟酒。
壮汉端起木桶酒杯,背后是一阵汗凉。
怪不得人们总用狮子、猎豹这种凶兽的眼睛去形容某些人物的眼神。只有真正看到这类人,你才会发觉,他们和披上人皮的凶兽没有什么不同,分明是相差无异的躯壳,三庭五眼、四肢皮毛,但视线相交的那一刻,总感觉这人就是狮子、是洪水猛兽,顷刻就能将你蚕食得血肉无存。
这是什么差距造成的呢?
社会地位、资产财富,还是人人熟知,却视若无睹的,隐匿在社会秩序里的另一套弱肉强食定律?
壮汉自嘲笑了笑,将银币放入口袋……
次日。
野狐狸集市早已醒来,围绕着枝繁叶茂、树干圆壮的古木,各摊贩扯开喉咙,高声叫卖。
西尔薇下楼时,风霁影正在吃早点。
“你昨晚去逛街了吗?”
“算,也不算。”
风霁影抿了一口白粥。
“只去了一趟酒馆附近。”
“啊…怪不得你不让我陪同。”西尔薇有些嗔怪,“这里挺热闹的,有机会两人一起逛逛才好。”
“等下次吧。”
风霁影用纸巾擦了擦唇角。
“等你吃完后,我们就陪芙尔特回村。”
车夫继续留在野狐狸集市待命。
无他,马车太大了,顺着大道分散的小径走,房屋会越来越少,再往前,就是一片荒郊野岭,四匹白马拉的车,怎么看怎么高调。
风霁影不想引起过多的动静。
可惜,现在的她没想到的是:
芙尔特一开始就把她爆了。
……上路后,三个女孩租了一辆驴车,木板内铺满麦秸垛,随着圆轮摇摇晃晃,散发出麦草的清香,云影落在眼前,又以慢悠悠的节奏远去。
就在经过一座小石桥后,前方传来粗狂的调笑声,以一个麻子青年为首的团体围住了驴车。
麻子一身粗布衣服,褐色布条绑在衬衣下方,大敞胸领,鸟枪悬挂在身侧。
指着芙尔特便放声大笑,
“芙尔特,你突然跑出去,就为了带两个姑娘回来啊!不当村姑,改当老鸨了?”
麻子身后一群人应声附和,露出满脸痴意。
“这是伊兰德耳侯爵之女。”
从昨日开始,气压便持续低落的芙尔特转过头,空洞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众人。
“你可要尊敬一些…得罪贵族是会死的!”阳光直射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冰冷灰白。
越靠近自己的村落,芙尔特脑海中,母亲病床上的模样便越发清晰。
虽然风霁影嘱咐过她稍安勿躁,但她的理智从昨夜开始就燃烧殆尽,每一秒的等待都显得漫长。
见她这副模样,风霁影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她拔下黑袍顶部沾着的一根麦叶,凛声道:
“没错。”
“我就是伊兰德耳家族下一任继承者,伊兰德耳侯爵义女——风霁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