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霁影看着青年扶起老人,向那毫无血色的唇瓣中机械地投食。
…对老者稍加安抚后,两人安静退出房间。
西尔薇也搀扶老妇人走了出来,苍老的面容还有些恍惚,眼睛半睁半阖。
“嘘,她还在『梦游』呢。”
巫医朝着他们做了一个手势。
“你们这是…!”安德烈语气里难得有些愠怒。
“车还在外面等着,午餐就婉辞了。”风霁影将餐盘放在桌面。
“别动怒,巫医手段特殊,但我的朋友并不是漠视生命的坏人。”
“送该回家的回家,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若你真为芙尔特以及她的家人着想…不如,畅快放手如何?”
西尔薇引领妇人向门外走去,而风霁影在她身后,看着紧握住双拳的青年。
他实在是很普通,平庸的气质,宽松的白色短袍,矮靴堪堪到脚踝以上的位置,右裤腿随意卷起一截,像个不入流却又古板至极的医师。
刚会面时,风霁影就在想:
他真有勇气去筹谋一场“意外”,并在受害者面前安然处之地生活吗?
为敛财?
还是其他什么?
…“明天的餐桌上会有蘑菇吗?”
风霁影离开前暼了他一眼,金瞳里,青年像雕塑一样无声伫立。
“好的,多谢你这两日的照拂。”
门扉轻轻关阖……
遥立大地之上的天穹顶端,波谲云诡中,大片大片的阴影弥散成形,仿若排山倒海的水流激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青麦地里,阳光如被乌云追逐,顷刻之间,落在果穗上的光线便消失不见。
抵达芙尔特家时,巨剑客已拾掇好一间空房,西尔薇带妇人进去休憩,顺带进行下一个疗程。
看到母亲安然无恙,一直提心吊胆的芙尔特终于松懈下来,脚后陡一踉跄,被风霁影扶住。
“谢谢…”麻花辫少女向她道谢,眼睑下肌肤浮肿,一看便是休息不足、郁结于心的症状。
风霁影思量了片刻,还是提出今夜去搜寻“荧光”蕈菇的想法。
在芙尔特之前的描述中,这种菌类只在雨天,和雨后的一段时间之内冒出地面。
今晚就是最好的时机。
“你把它长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就好。”
芙尔特摇头,“山林里若是没有人结伴而行,发生了猝不及防的意外,会变得十分危险。”
“西尔薇会陪我一起去。”
“这…”芙尔特摸了摸后脑杓。
两人正商榷时,艾薇忽然出声,她将怀中的杂乱物品放置一旁,右手抚在胸前。
“姐姐,我陪她们去吧!”
“别忘了,我当年也是深林里的小巧将!”
“岁数没多大,也敢称当年了吗?”巨剑客背靠檐桩,脚底踩着长铁剑的影子。
他向风霁影眨眨眼,像在炫耀以完美家政能力处理好的额外任务——至于主目标,自然是有某人以一银币的价格,雇他去修好告示板。
“对了老板,我和这小妹妹一起过来的路上,注意到安德罗伊亚有的村民在东边搭建了一个怪异的临时建筑——有点像工棚?”巨剑客忽视了艾薇对他的幽怨碎碎念,回忆道,“里面还有个人模狗样的『剪头曼』在现场指挥。”
嗯…风霁影和芙尔特应该很清楚巨剑客口中的这位是谁。
她们对视一眼,风霁影耸了耸肩。
事后,芙尔特还是否决了艾薇的提议,并告知风霁影关于荧光蕈菇的具体位置。
巨剑客称要现场检查一下告示板后,便主动离开。
…是夜。
乱风吹得疏枝乱颤,山峦迭起,如匍匐在地脉之上的巨龙黑影。
分岔路口,风霁影与西尔薇抓住了跟在她们身后,鬼鬼祟祟的『偷窥者』。
体型娇小的粽发女孩满脸无辜地绕着手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我回去后会和姐姐解释的。”
艾薇缺乏底气地小声嘟囔。
拢盖着黑幕的夜空,积雨云正在迅速堆叠,艾薇借助风声掩藏了行踪…但,即使如此,对于此时的风霁影而言,也约等于无效。
她早就发现了艾薇的小动作,只是没有施以干涉,毕竟,无人可以对心高气傲的少年强加意见,倘若以各种借口,进行限制、管辖,不过加剧他们一意孤行的决心。
『人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只有真正吃上一点苦头,才会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风霁影的师父说过,这个道理适用所有人,尤其是她这般年岁的少女少男。
艾薇正处于这样的时候,在知识的熏陶下,对某些事物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纵使表面不显,但潜意识里会怀疑、揣测所见到的一切。
只有真正打动她,才能获取信任。
风霁影还是挺认可她的,敢于行动,即使怀疑,也深爱着自己的家人,在安德烈先入为主的印象下,也毅然决然回到需要支持的姐姐身边。
山雨欲来。
风霁影向艾薇说道:
因为你的存在已经影响到我们的行动,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一,跟着西尔薇去找荧光蕈。
二,立刻原地打包回家。
艾薇当机立断,选择了第一个,而后又疑惑地问道:“那你要干什么?”
风霁影侧眸,疾风吹打着黑袍,黯夜里金眸隐现,似带着一丝戏谑的味道。
“我要等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狂乱地锤落在干涸的地面,千万树叶哀鸣哭嚎,如森林的呜咽。
穿着斗篷的一行人提油灯入山,暗雨席卷中,火光在他们的铁锹、鸟枪间曳动,脚底的积水里,影子扭曲成一条弯线。
时不时狂坠在斗篷上的,豆大的雨滴,让人心神不定。
队伍中的最后一位,因体力不济,脚步逐渐缓慢下来,时不时眼前掠过的火光,在他眼前折射出虚影。
…找到了。
树间飞掠的动静无人察觉。
就像下一瞬间,没有谁注意到队伍最末尾的男人,“不慎”滑落斜坡,求救的声音在发出前,就被一大团泥土堵在嗓子眼。
“你是谁?”
“你要干什么?”
男人在地面四处摸索着眼镜,眼前的景象憧憧不清,几乎与黑色模糊成了一团,只剩下耳边如有鼓擂,混杂着心跳的雨声。
“喏。”
少女将眼镜递与他。
声音发出来的那一刻,男人脸上的挣扎神色消失殆尽,转而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绝望。
亨利戴上碎了一半的眼镜,仰头看向少女,湿重的雨淋湿了她的衣袍,只露出一隅阴影下的金眸,和白嫩似雪的肌肤。
如猛兽一般要将人囫囵入腹的眼神。
“我是个好人。”事到如今,亨利作出一个假笑,无奈地说道。
“是吗?”风霁影也展露笑颜,“好人所做的,也不一定是好事,尤其是,权衡利弊之后,便习惯他者牺牲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