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城,愁云叆叇。
鳞次栉比的建筑排列整齐,新式钟楼线条不断延展、延展…如同利剑般笔直地戳向穹顶。最近在贫民区附近建成的街道,将那些矮小灰败的屋栋挤压在了一处,窗棂后玫红色的玻璃映出明亮的街道,还有在此路过、截然不同的人群……或怡然自得,为派遣空闲时间而参加沙龙的先生女士,又或步履匆匆,浑身布料洗了又洗的学生、游民。
一位黑发少女停在街口,她静默伫立着,碎发遮挡了眼神。
婵月君——芙比维亚的优秀学子,东方而来的殉道者,世人口中当之无愧的天才。
近期,她频繁拜访『暖心之家』,房主德莱女士刚开始还十分兴奋,预备为自己的公寓打出——“芙比维亚学生入住”的噱头,但得知婵月君只是来找人时,她的笑容瞬间消失,婵月君越是坚持不懈,她的态度越是冷淡。
不知道、不清楚、不理解。
德莱的回答永远如此敷衍。
但她横着赘肉的脸上,总是会在提及『岚』时,出现一恍的心虚。
婵月君很清楚,这是掩盖某种情绪的表象,若在之前,她大可以用各种“不为人知”的手段,去撬开紧闭的双唇,让鲜血溢满喉咙…而后,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但,她早已摒弃了这种残虐的作法…是『岚』,遇见她、拥抱她,让她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呼之欲来的风带来湿润的泥土气息。
这个街头上空,狂乱气流千条万缕地卷入繁荣街道,吹过右侧陈旧的窗台,又将左侧整洁光亮的旗帜吹得哗哗作响。
她离开了多久…
她离开时是怎样的天气?
她为什么要离开……
身后的风衣,像槁枯枝头的树叶般摇晃。
婵月君仰头,露出月华般寒冽而又璞丽的双眸,本平澜无波的红瞳中出现几分惘然。
芙比维亚内。
银发的少女穿过长廊。
她穿着雪白的盔裙,腰身以缠绕的鲸骨束紧,而在腰封旁紧挂着一柄长刀。
行于廊柱的阴影中,她的身形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长发会在飘动中发出莹莹辉光。
作为学院派最赏识的对象,溟姬一向端庄得体,黯夜圣灵的庇佑,使她经常悄然出现,又在众人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故而,一些流言将其敬称为“幽灵公主”。
溟姬、艾菲尔、安娜,婵月君,是芙比维亚升起的四颗新星,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们私下关系亲切、往来紧密。
天才常见,天才抱团不常见。
她们当冒险者,成立『逐日之星』,接委托、下迷宫的事情,一直是众人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只可惜,自始至终,无人知晓『逐日之星』其实还有第五个人的存在。
因为,当她们进入芙比维亚后,就再也没有同『另一个人』组队做过任务,即使是对方无数次在信件中请求,也没有一人作出回应……
…最近。
有人或多或少察觉到『逐日之星』小队的情绪低迷。
艾菲尔闭门谢客,近两周没有出现,而安娜拒绝了所有社交舞会,和人交谈时也总出现走神的情况。甚至,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婵月君,也老是有人看见她偷偷外出,回来时一身风尘仆仆,沉默着走向学生独栋。
只有溟姬,一如往常地上课、学习,在人群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失去同伴的衬托,她比往常更像一尊雕像…偶尔也会在隐匿一切的黑影中,抱住髌骨,陷入长久的沉默,仿佛无家可归的孩子。
今天,她得到了学院政务处的指令,将以见习剑士的身份跟随她的导师普耳达勋爵前往德约安纳防线。
在此之前,她想再去见一面艾菲尔……
红发萝莉的房间门前,徘徊着两道熟悉的身影,厚重的栗木门扉上花纹繁复,光滑冰冷的表面似在谢绝外界一切干扰。
骤雨将至前的空气十分沉重,无数密集的灰尘被压落下来,在地面缓慢浮动。
婵月君应该刚回来不久,风衣上沾着街井的气息,吃食、泥土、人群…各种微小却复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此时,这里最为体面讲究的依旧是安娜,她穿着样式高调、色彩鲜艳的长裙,鬘丽柔软的紫发扎了一个花苞似的垂髻,头颅依旧抬得高高的,几绺长发顺着白皙的脖颈落下。这般模样,才不愧为『芙比维亚的天鹅之颈』。
纵使如此,日夜不离的风雅折扇,安娜却无意挥动,矜持地握住小柄,倒藏于腕骨之后。
“雨,要落下了。”
见安娜回头,溟姬向她颔首,轻声说道。
屋外,铅灰色的云层正在大量聚集,风暴中孕育着一场倾盆大雨。钟楼,和错落的天台,彼此相互应衬,在黑蒙蒙的世界里,包容着狂风带来所有冲击……
艾菲尔窗前的风铃晃动不止,毫无节奏而猛烈的响声中,她抱紧了玩偶。
屋内一切都凌乱不堪,曾让她珍惜不已的昂贵床帷也被撕成无数碎片。
她的天赋技『烈焰焚心』会通过情感的波动增幅魔力,后果便是,情绪的余韵会格外悠长而煎熬。
这个月,发现『岚』没有按时来信时,艾菲尔是愤怒的,突然失去经济来源,她连导师要求的实验材料都没能在规定时间内做好准备。如此骄傲的她,第一次在导师的责备下无法抬头。
周围的同学非富即贵,而作为众人拥护的对象,艾菲尔却无法开口,提出“借钱”这样令人羞赧的行为,『逐日之星』其余三人也是自身难保,根本无法提供援助。
聚会上,艾菲尔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说这种博得关注的手段,她已经司空见惯,催促其他人给『岚』写信,告诉『岚』,她不要如此狼心狗肺、小肚鸡肠的“朋友”了…
可,所有信都石沉大海。
艾菲尔从一开始的勃然大怒,到纠结,最后,她也写了一份信,做好心理准备后,扭捏地寄了出去。
直至信件被邮驿局退回的前一刻,她还信誓旦旦地想,这次就算『岚』再怎么胡闹,她也要冷落三次,再与之和好。
信件被退回后,艾菲尔大闹了一场,这时…她才发觉其他人的态度变得不太一样。
每一位都很沉默…
门外的交谈声顺着缝隙流入屋内。
“我去酒馆调查了。”是安娜的声音,“一个月前,『岚』提交退队申请,理由是身患重疾。”
“她的住处也空无一人。”婵月君语气中带着一抹寂落,轻声补充。
溟姬没有说话。
门扉的底缝下,有道身影晃了晃。
“她离不开我们…除非是有必要的理由,才会选择一声不吭地走掉……”
听着安娜下定结论一样的陈述,艾菲尔抱着玩偶的指尖骤然紧缩。
是的。
谁都知道那傻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只要是为了她们,多么低声下气的事情,她都会去做。
如果,她真的生病、病入膏肓…最后关头一定会想着不被任何人发现,独自藏起来,这样……就一定不会让她们担心,造成负担……
“所以。”
安娜平日里泰然处之的语调陡然停顿,像是无声的哽咽。
“她可能,真的死了。”
雨,呼啸的雨,数不尽的水滴,粉身碎骨般砸向大地。窗外风声大作,遽然闪过的雷光,照亮屋内红发少女眼角的泪痕,抱住柔软玩偶的十指松懈,转而,她痛苦地捂住头颅,任由眼泪肆流。
听到门后传来的哭嚎,婵月君别过视线,冷冷地说道,“在没有实证之前,我不会相信……”
突兀的,她的脑内闪过金瞳少女惨死的景象,一榻病床,一张苍白的脸……婵月君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再看一眼其余二人,转身离开。
“我也走了。”安娜眉心铁青,和溟姬打了一声招呼后仓促逃离。
屋内的哭声如雨瀑倾落,带着不顾一切的尖锐噪耳与毁灭意向。
溟姬待了片刻,
最后还是无声远去。
远处模糊成了一片,攀附在朱红色墙壁上的常春藤叶尖摇摆。
看到那无边无际、波谲云诡的天空,和如同针线一般不断下坠的雨丝时。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感觉,雨声似乎砸进了胸膛里。
每一呼吸都沁着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