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
莉莉安走进旅馆一楼的大厅。
她要在这里完成退队手续。
大厅一侧的天花板延伸到楼梯口，低矮得伸手即可触及；昏黄的油灯在两侧次第亮起，将整条楼梯笼罩其中。
莉莉安指尖轻抚墙面，触感很像小时候用过的皂粒：干硬、颗粒分明，带着一丝刺手的温热。
空气里浮动着烟草与面包的香气。
从二楼铺落至一楼的地毯，悄无声息地吞没了她的足音。
酒杯碰撞的脆响，喉间吞咽的咕咚，鞋底摩挲地毯的沙沙声，还有手掌拍打木桌的钝响——
如同林间跳跃的鹿群，在密闭的大厅里奔腾不息。
莉莉安穿越人群，来到柜台前。
柜台小姐趴在柜台上打哈欠，面容陌生，不是上次为她办理退队手续的人。
“你好。”
莉莉安像西部片里的牛仔那样侧身站立，单肘随意搭上柜边，“我来递交退队申请。”
柜台小姐猛地挺直背脊，软金色的马尾随之摇晃，仿佛沙漠里被风掀起的金沙。
她盯着莉莉安靠在柜台上的那条手臂，语气变得郑重：“退队需写明原因，并与小队成员协商，不能私自退出！”
“倒也不用这么正式。之前有人给过我退队单，这次是递交。”
柜台小姐扬起脸，认真地盯视莉莉安。
莉莉安迎上她的目光，力图猜透她的想法——是什么让她闭嘴不语？
但那双眼睛展现出来的只有自己模糊的倒影。
“噢！”柜台小姐意识到什么，揉揉惺忪的眼睛，“你是小白毛！头发是白色的！”
莉莉安随手捻起一缕发丝，辩解道：“其实带点儿灰色。”
“前辈调职前留了张纸条，说‘有个死气沉沉的小白毛会来办退队手续’。”柜台小姐笑得眯起眼睛，“肯定就是你！”
莉莉安无奈地撇撇嘴，看向柜台小姐胸前的名牌：伊莎贝拉·艾娜。
名字后紧跟着一行小字：新晋接待员。
“还说你失去了记忆。”伊莎贝拉追问道，“这是真的吗？”
莉莉安不置可否地落座。
这里的空气像漂浮的云朵沉淀在灯光之中，温吞吞、潮乎乎的。
“这份表格可能还需要调整。”莉莉安从口袋里掏出退队单，“有些内容填得比较……”
伊莎贝拉起身接过退队单，小麦色的衣料松垮垮地贴在背上，弯腰的时候还能一闪窥见衣衫之内的光景。
莉莉安自觉移开视线。
这家伙因为我是女人，才这么放松吗？
从身份上看，我确实是女人……
可我的内心，仍是会因为异性的行为悸动不已的男性。
下一秒，她又自嘲地扬起唇角。
明明幻想过成为女性要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穿越过来后，整整一周连洗澡的勇气都没有。
脑海总浮出针刺般的道德警告：
你只是鸠占鹊巢的魂灵，这副躯壳，并不属于你。
“该写的都写了。”伊莎贝拉重新坐回去，随即多问了一句：“你们吵过架吗？退队的时候。”
“为什么这么问？”
伊莎贝拉指向退队单的底部，“这里没有队长的签名。”
莉莉静默地摩挲上唇。
她阅读过小队手册，知道退队申请必须有队长的亲笔签名。
但她不会让玛格丽特签名。
否则她与玛格丽特之间的对峙会变成没穿戴装备就纵身一跃的跳伞运动员，再无回旋的余地。
莉莉安字斟句酌地道出绝不犯忌的言语：“没有吵架，只是有些小小的摩擦。”
“这样就好办多了。”伊莎贝拉露出安心的笑容，说起她从前辈那里听来的退队投诉，“很多队长直到签字时才知道这个流程，一个个冲到前台抱怨，甚至吵起来……”
她稍作停顿，学起前辈的语气：
“你们这些接待员，怎么不提前告诉我需要签字呢？这样我还有挽回的余地！说什么写在小队手册里，难不成真有白痴阅读？”
莉莉安听着，尴尬地笑了笑。
这时候，楼梯间传来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
嗒、嗒、嗒……
声音由远及近，某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一步一步迈入大厅。
玛格丽特穿着金白相间的紧身铠甲，裁到腰部，凸显出紧致的身形。
腰带上挂一把长剑，剑柄恰似鸟喙。
下装则是淡白色的两边开口的裙子，隐约可见裹住大腿的黑色丝袜，裙摆的边缘绲着漂亮的黑色藤蔓花纹。
玛格丽特将垂落胸前的金发甩回背后，像经过太阳暴晒的史莱姆瘫在楼梯扶手上，静静俯瞰大厅。
直到一抹熟悉的灰白撞入视线——
“啊！玛格丽特女士！”
伊莎贝拉招招手，自来熟地呼喊玛格丽特的名字。
莉莉安听见铠甲逼近的金属声，不自觉压低嗓音：“你喊她做什么？”
“签退队单。”
“现在不行。”
伊莎贝拉困惑地偏偏头，随即对玛格丽特笑脸相迎：“这里有一个东西需要您签名！”
“我从不签名。”
“啊……不是我要找您签名……”伊莎贝拉不无困窘地笑笑，将手里的退队单递过去，“您签在末尾就行。”
莉莉安坐在一旁，偷偷竖起大拇指。
能在贵族女面前如此淡定踩雷的，除了我这个穿越者，大概就剩你了。
玛格丽特痉挛性地眯起眼睛，“我怎么不知道需要签名？”
“这个在小队手册——”
“谁会真的去读两三万字的小手册？不都是敷衍地写一句‘我已知晓’就跳过？你这样也能通过接待员培训的。”
伊莎贝拉心有所感，带着小狗似的眼神望向莉莉安，无声控诉道：你骗我，你们肯定吵架了。
都说现在不行了……
莉莉安嘀咕着撩起额间的秀发，孤零零冒出一句：“我就看过小队手册。”
玛格丽特仿佛没听见，淡淡开口：“不签会怎样？”
“继续留队。”伊莎贝拉回答。
玛格丽特拿起羽毛笔，在瓶口刮去多余的墨汁，利落地签下名字。
“哦对了——”
她抬起头，并非自愿地想起什么似的，一字一句地说：“这家伙是死灵术士，如果将来有其他队伍想招她，你要考虑清楚了。”
伊莎贝拉拿着退队单看向莉莉安；
玛格丽特将羽毛笔放回原位，同样意味深长地看过去，仿佛在说：
这下，没有队伍会要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