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挤满客人,甚至坐到门框上。
差不多全是没见过的新面孔,用差不多大小的音量说话,光景同季节性的骤雨无异。
伊莎贝拉跑得大汗淋漓,麦色的衣服贴住背部,透出一小块肌肤。
即使有汗水滑进眼睛,她也只是稍稍眯起,像灵活的小兽在客人之间往来穿行。
作为新晋接待员的她,这回是真真切切体会到勇者的影响力。
整个旅馆都被他们带来的消息点燃,听他们说,妖精神殿里躺着满地的蜥蜴尸体和堆成小山的菱形水晶,只要进去就能狠赚一笔。
“除了勇者……”满脸胡渣的冒险家摇晃地跳上桌子,“还有谁会为我们留东西?!”
“少说屁话!继续喝!”
波莉娅拔高嗓音,与站在桌上的冒险家比拼酒力。
两人面前的空杯队列又多加一杯。
橡木杯里的烈酒满得险些溢出,她仰头喝去一半,用手背抹一下嘴,再把弄湿的手伸到裤腿上擦干净。
冒险家呕吐出来,尚未消化食物连同酒水与胃液像小水花喷向地面。
众人看着他的狼狈哈哈大笑。
伊莎贝拉拿起扫帚抱怨。
波莉娅毫不在意地再喝一杯,蓬松的浅蓝色碎发,像显眼的蝴蝶在人群中跳跃。
“你们都是……小垃圾……”她说着身体弯成两折,将一个小时前吃的兽肉,吐到伊莎贝拉脚边。
伊莎贝拉猝不及防地尖叫。
人们继续大笑。
酒味、呕吐味、汗味沁进旅馆的四壁,天花板都好像被熏成褐黄色,空气更是热得厉害,仿佛噼噼啪啪啃食木材的火焰。
露娜和莉莉安眨眨眼,见到堪称地狱绘图的景象之后,决定在外面逛一圈。
凉瓦瓦的风徐徐扑面。
令人心旷神怡。
夜晚的感觉同道路的土味儿混在一起。
四周充满倦怠的亲昵。
行道树的枝叶间虫鸣四起。
“现在就剩一个味道。”露娜像哄小孩睡觉似的摇晃怀中的莉莉安,“酸唧唧。”
“好嘛好嘛,回去就洗!”
七时五十分。
黄昏悄然逝去,如同小船在海面上不着痕迹地滑行。
街道两侧的房屋紧闭门窗,从里透出柔和的暖光。
几只散养的小狗在路边玩耍,莉莉安嘬嘬地呼唤过来,还没靠近,就在露娜的哈气声中灰溜溜跑回去。
这一刻,她忽然有种感觉。
世间的所有小狗遭人装进麻袋,一只一只打包带走,前往无法触及的地方——猫科与犬科之间横跨的鸿沟的另一边。
再见,毛茸茸的小狗。
没等莉莉安消化失落,露娜抱着她钻过澡堂门口的垂帘。
“等等!”莉莉安挣扎着下地,“我是说回旅馆洗!”
“我身上也有好多汗。”
“可以一个一个来。”
“在这里就能一起洗,还不麻烦。”
露娜拉住莉莉安走进兼具休息与等候的大厅。
浅黑色的桌布,盆栽赏叶植物,四把长椅,空空的牛奶杯,记录营收的账本。
一切井然有序。
“有人吗?”露娜敲敲呼唤老板的响铃,“浴池里有没有人?”
得到没有的答案,她放心将两枚银币递过去。
沿着石板铺成的小径走进女浴室,右边立着一排没有门的木质衣柜,另一侧靠墙摆着三只大木盆,里面放有浅黄色毛巾、晒干的香草,和一个牛奶杯。
再往里看,就是拆除两个小房间形成的大浴池。
露娜开始毫无顾忌地脱衣。
莉莉安定定地看地板,细看之下散布的水渍中漂浮着小小的灰尘,简直像是微缩的天体。
她一边看着虚构的星空,一边放空思绪。
喂喂喂!进入澡堂啥也不看有何意义?
心里的声音问。
另一边,你看看就是。
她瞟向露娜,瞪大眼睛犹未可知——
流畅的腰线、柔软而饱满的胸口、随呼吸平滑起伏的小腹、像河草一样整齐生长的毛丛……
某个消失的部位开始幻痛,如同手臂或腿部残缺的人在潮湿环境下感受到的疼痛。
那是你的队友!
另一个声音叩击心脏的表层。
都是女孩,看看怎么了!
最开始怂恿的声音呵斥。
再继续看下去,就是玻璃罐里的青蛙!
无聊的隐喻。
闭啊,闭上眼睛!难道你在想象吗?还要脱裤子吗?开什么混账玩笑!闭起眼睛,将看见的画面通通忘记!
忘记?
两个声音霎时安静,接续异口同声地说:忘记你没有那玩意。
“你脸好红啊!”露娜的声音具有超乎常理的现实性,“没和别人洗过澡?”
莉莉安感到口干舌燥,用指腹按揉眼眶道:“你知道……我是死灵术士……”
“我也是第一次。”
“什么?”
“当然是洗澡啊。”
露娜一边说一边推开澡堂的门。
身影在起雾的玻璃上浮现,尽管轮廓被模糊处理,纤细的腰肢和从脊部竖起的尾巴依旧清晰可辨。
好吧,
行吧。
莉莉安脱掉衣服,瞥见镜子倒映的两不相干的陌生人。
对不起。
她道歉。
镜中的女人没有回应,静静呈现消瘦苍白的脸。
半阖半睁的眼睛似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倦意。
白里透灰的头发恰到好处的触及双肩。
身材贫瘠。
肋骨如同廉价的鸟笼包裹着内里的脏器。
“快进来!”露娜在里面喊,声音听上去翁声闷气,“再磨蹭就来人了!”
莉莉安喟叹一声,推开浴池的门。
露娜趴在水里来回游动,长长的尾巴像海面的浮标一样摇摆。
安静的环境,好像整个世界都朝着她们的方向竖耳倾听。
“哦!你要搓一搓再泡!一个星期没洗怕是汗液都变成了虫皮!”
“还挺会比喻。”莉莉安象征性地用香草搓了搓手臂。
露娜游一会儿,将尾巴泡进水里。
莉莉安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隔着水雾看过去:“这种地方也要洗?还挺辛苦。”
“嗯。痒痒的。”
她稍作沉吟,反击把汗液当作虫皮的比喻:“难不成有虱子?”
“有可能。”
“承认得这么干脆嘛……不都是‘才没有呢’这样的回答?”
露娜摇摇脑袋,像是驱赶蚊虫:“因为今天去过草原,不是虱子也是其他小虫。”
莉莉安没有说话。
一个荒诞的想法在她脑际浮现:氤氲的水面,恐怕已经漂满黑色的小点……
她猛地从浴池里弹起,关于小虫的荒诞想象,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怎么了?”露娜不知所以地问。
“没什么,我在外面等你。”
莉莉安匆匆离开浴室,在大厅靠墙的角落坐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牛奶。
露娜身披斗篷走出来,手里也握着一瓶牛奶。
两人相互闲聊几句,踏出澡堂的玄关。
恰巧碰见从外面进来的玛格丽特。
看起来极其狼狈,金色的头发紧贴头皮,发丝间凝结着暗红的血块;金白相间的铠甲破破烂烂,满是划痕与泥垢,散发着强烈的腥臭;一侧的护臂纵裂得不成样子,缓缓渗出鲜血。
而她身后的小神官与骑士,同样疲惫不堪。
“莉莉安……”
小神官开口,声音小得仿佛站在刮着强风的山岗上讲话。
莉莉安没有听见,拉起露娜的衣袖错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