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彻底变黑。
不是单一的黑，而是涂颜料一般将各种色彩厚厚地涂上视野。
莉莉安静静注视前方，脑海浮现玛格丽特的身影。
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狼狈。
心中有些痛快，但不至于激动呐喊。
玛格丽特与其他贵族不同。
从小便活在异乎寻常的苛责中——当别的贵族孩子划破指腹痛哭时，她已经练得浑身伤痕。
正因如此，她瞧不上贵族。
还因如此，不愿意努力的普通人在她眼里也是虫豸。
“我身为贵族都能做到，你为何不能？”
黑暗是平的，平得不可思议，像用一把极快的刀，将无形之物层层切开，留下一片片光滑的切面。
奇妙的远近感统治视线。
小小的野鸟在树梢上腾起，枝头微微发颤，连带着整个夜晚晃了一下。
旅馆的客人们尽皆散去，狂欢之后剩下一地狼藉。
两只橡木杯滚在门边，酒液嵌进地板的接缝。
木桌上七横八竖地躺着凉透的食物，几乎未曾吃过，仍保持完整的形状。
三把椅子倒在地上，其中一条腿向内侧弯曲，像是被谁踩过，往后有谁坐上去，肯定会吱呀作响。
角落里堆着呕吐物，已经凝固成黄褐色，混着夏季的闷气，飘出酸腐的味道。
伊莎贝拉坐在柜台前的木椅上，架着双腿，看不出心中所想。
“回来了？”她问。停顿片刻，又说，“有点闹过头了。”
莉莉安表示同意地点头。
接着双方陷入沉默。
黑亮亮的地壳虫一般的沉默。
伊莎贝拉拿扫帚清扫地板，将地板的酒液、呕吐物、像是尿的液体逐一扫进簸箕。
莉莉安纹丝不动。
静得不能再静的几秒钟，大约十秒钟。
“我给你扫一条路。”伊莎贝拉困倦地笑笑。
“嗯……”莉莉安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伸出手臂，“还有多余的扫帚吗？”
“没事没事，等着就好。”
“这太辛苦了。”
伊莎贝拉一时没明白莉莉安说的是自己，片刻之后，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点头：“我也赚了好多钱，谈不上辛苦。”
作为冒险家的接待员，她的收入不仅来自委托抽成，更依赖于这间店——只靠抽成是无法活下去的。
莉莉安与露娜耐心地站在门边。
露娜用手悄悄捏一下她的耳垂，似乎想说什么，但在望过去的时候，又摇了摇头。
“波莉娅小姐在等你。”伊莎贝拉继续开口，“在你的房间门口。”
“不用不用！”
楼梯口响起波莉娅鸟鸣似的声音。
“我下来就行。”
她一路踩过地板的液体，将手臂勾过莉莉安的后脖颈，“今天托你的福真是大赚了一笔！”
莉莉安捏住鼻翼，声音带着奇妙的混响：“好重的酒气！”
露娜感觉两人要谈私事，识趣地走向楼梯。
波莉娅拉住莉莉安在门槛上坐下，将兜里的银币倒在掌心上，“这是你的报酬。”
“我就提供一个思路。”
“难道就不需要给钱？你是对钱相当不敏感的类型啊！”
莉莉安不作声，看着波莉娅一枚接一枚数钱。
地面上的一切无不在黑暗中瑟缩肩膀。
唯独钱币清脆的撞击声钻入耳朵。
她反复清点三遍，确认无误才把二十枚银币塞进莉莉安的口袋，“喏，这是你的。”
莉莉安稍微掂量一下口袋，说：“我听客人说，妖精神殿是梅丽莎攻略的。”
“是。”
“但你和她看起来……”
波莉娅没有应声，嗅着草香和呕吐味，借此冷却被酒精灼烧的大脑。
“是玛格丽特的功劳。”她练习剑术似的笔直伸出胳膊，在黑暗的纵深处胡乱砍了几下，“一剑一只蜥蜴！”
莉莉安回忆玛格丽特，看上去确实经历过激烈的战斗。
“你们两个遇见了？”波莉娅眯起细细的眼睛。
“在澡堂。”
她把鼻子贴在莉莉安的肩头轻嗅：“嗯。没有味道。”
“真的很臭嘛！不就一个星期——”
“失忆嘛！我都以为你忘记怎么洗澡了。”
莉莉安无言以对，再度提起刚刚的话题：“你和她看上去完全不一样，一点伤没有。”
“因为玛格丽特去吸引蜥蜴了，不然我也做不到。”
“好吧。”
波莉娅吐出长长的呼吸，似乎有意又像无意地说：“能给她点教训也好。”
“什么意思？”
“没什么。”
莉莉安沉默。
“还有一件事。”波莉娅顺畅地切换话题，“能和我保持长期合作吗？”
“只是提供思路？”
“我会按照收入分你两成。”
莉莉安下意识拒绝：“这太少了。”
波莉娅屈起手指，在莉莉安光滑的额头上弹一下，“根据地形执行的可是我啊，还得从我这头分出去一部分报酬。”
“又不是每天都有地下城可进，最多十天半个月一次。”
“懂啦懂啦！你小子不想工作想吸我血是吧！”
莉莉安耸耸肩，从衣袋里掏出半截香草，放在掌心揉搓。
“三成，不能再多了。”
“也行。”
这时候，露娜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那个谁，队长要睡觉了。”
波莉娅转头望向站在楼梯口的兜帽女，再看看莉莉安，“你真是狠宰了我一刀，快走快走。”
莉莉安道声晚安。
上楼的时候，夜风带来的寒意让她不自觉缩紧脖颈。
边走边观察路过的房间窗户，约有一半的房间还亮着灯，窗帘里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
莉莉安打开门，以仰视天花板的姿势躺在白床上。
露娜站在门边左右探头，把房间的边边角角都舔一遍似的看在眼里。
除了床，唯一称得上家具的就是角落里的旧书架。
没有挂画，没有摆饰。
一切都简洁到近乎冷清的程度。
莉莉安躺在床上看露娜，“你还不困吗？”
“今晚不想回去。”
“想一起睡？”
“嗯。第一次。”
莉莉安点头。
露娜将携带的抽象画挂在墙壁上，退后一步，如同观赏一件艺术品，随后脱下长袍钻到床上。
“好暖和。”露娜悄悄说，其喉咙发出的音量之小，让人心情紧张，“你也是吗？”
莉莉安掀起被褥的一角，看着像夜行动物似的蜷在里面的露娜。
这具身体的记忆里有和玛格丽特睡觉的片段——但只是睡觉而已。
雷雨敲打窗棂的夜晚，玛格丽特穿着睡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门前……
两个枕头，两条被褥，中间隔着一道界线。
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各自躺在自己的半边。
这能算吗？
莉莉安不再细想。
露娜的两只眼睛闪着幽幽的光，似乎迫切想要知道答案：“是吗？是吗？”
“嗯。”莉莉安回答，“我也是第一次和谁这样睡。”
微微的虫鸣越过墙壁，连带着陌生记忆里的雨夜，将整间屋子连同里面的人一起卷向遥远的未知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