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大约七点钟,莉莉安欠起身,注目窗外的天空。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晚睡晚起的生物钟完全正常了。
结块的铅色云朵棉乎乎的,被风吹着从窗前飘过,阳光在窗下的地板上亮着光,闪闪耀眼又不失温和,定睛凝视一会儿,有种在异世界发现新奇美感的体验,实则是平常的夏季光色。
莉莉安没有吵醒露娜。
将双臂穿入鼠灰色的长衣袖管,再往头上一套,向下一拉——确保没有褶皱;
黑色的裤裙也是同样的穿法,双腿依次伸入,露出脚掌,系紧侧边的细带即可;
最后把手指伸进鞋后跟,脚尖朝地一点,鞋子稳稳贴合。
“我今天想去南方幽谷。”莉莉安走下楼梯说,“看看那里的妖精神殿。”
伊莎贝拉梳起一条长长的单马尾,发梢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左右扫脖。
“蜥蜴不是都没了?”
“波莉娅小姐向我汇报的时候,有提到第二层,所以你还不能去。”
莉莉安想起昨晚的谈话——
还以为想要长期合作是酒精上头的随口一说,结果是精心设计的伏笔。
“草原那里的遗迹看过了?”伊莎贝拉放下擦拭的酒杯,“现在和我说说。”
“只有哥布林,遗迹埋到地下去了。”
“三个月前都还在。”
莉莉安耸肩作答。
伊莎贝拉抬手指向身后的墙壁。
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几乎占据整面墙的面积。
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脉、每一个村落都被细致地描绘出来,最偏僻的边境小镇、荒无人烟的山谷,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想去西边的山谷看看吗?”
莉莉安无所谓地回答:“你是接待员,听你的。”
“那边的遗迹比较深,记得带上食物和露营装备。”
“嗯……我不想在外花太多时间。”
伊莎贝拉稀松平常地撇嘴,仿佛在说吃饭喝水那样简单的事:“开始都这样,习惯冒险你就不想回来了。”
“这是哪门子说法?”
“冒险家的归属感,到后面不听着野兽的嚎叫、魔物的嘶吼、躺在硬邦邦的泥地上还睡不着呢。”
莉莉安稍微想象一下,回答:“我绝不会这样。”
随后购买装备,带上露娜前往山谷。
抵达的时候,天空正在下雨,谷口之外依旧蓝天白云。
这是西南风吹来湿气的缘故。
风裹挟着潮乎乎的云进入山谷,向上攀升的途中就开始下雨。
马车恰好停在分界线上,后方一片明亮,前方大雨如注。
树木、泥土路、灌木丛——凡是一切都吸足雨水。
雨也不管结尾,只是固执地倾泻,整个世界充满无可救药的冷冽。
“不是好兆头。”莉莉安一下马车就钻进露娜的斗篷,噼里啪啦的雨声硬撅撅地拍打耳鼓,“这么大的雨总感觉会有巨石滚下来,把我们压成薄薄的饼。”
露娜仰起头,雨水顺着兜帽的边缘滑落,“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环境。”
“那你在某些地方也蛮奇怪的。”
“草味、树木味、泥土味……全都被雨水唤醒,吸入鼻子的感觉好惬意。”
莉莉安随口调侃:“耳朵尾巴沾水了怎么办?”
“这个不行!又不是澡堂。”
“啊~~猫咪不愿进水的本能。”
露娜像在阅读公文一字一眼地说:“要找个地方避雨了。”
语气认真得近乎刻板。
得知雨水可能打湿耳朵和尾巴后,四周拔地而起的杂树、蓬松的灌木丛、脚下不时渗出细流的土路,凡此种种在她眼里都变得趣味索然。
进入谷口,衣服早已湿透,但由于有斗篷没有直接淋在身上的心理作用,莉莉安没有抱怨什么,只是感觉衣服像胶膜贴着肌肤。
雨水冲刷过的泥土泛起潮湿的光泽,草叶伏倒,树木表皮如同老年人的静脉黑里透青。
两人寻觅失物似的,一边盯着地面,一边寻找避雨场所。
一路上都能在地面看见奇怪的印记——
小小的三角形,像是某种动物留下的蹄迹;
另一侧,有一串混乱的鞋印:
有些是前足留下的浅痕,有些是后跟深陷的凹坑,不像莉莉安或露娜能将鞋印完整地踩在地上。
而在这些凌乱的脚印之上,赫然覆盖着人类的脚掌印,尺寸大得几乎不真实。
“山谷有什么魔物吗?”莉莉安蹲身用食指抹过湿润的泥土,“像之前的哥布林那样和我说说。”
“书上没写,只说这里有野兽。”
莉莉安拍掉泥土,脑袋里拼出一幅画面:
某个兽物在林间穿梭,蹄子点地,留下小小的三角痕迹;
随后是人——或许是冒险家?
脚步急促,方向不定,像是寻找什么,又像躲避什么。
最清晰的,就是那个巨大脚掌——
压在所有痕迹之上,将尚可辨认的鞋印,踩得支离破碎。
有……人类在追他们?
莉莉安抬起头。
暴雨冲洗着山谷,将五十尺以外的景物包裹在朦胧的水雾中。
天空本身都变成一枚枚碎片朝地面狂砸不止。
雨落入泥坑,被深得骇人的褐色泥土**进去。
整个山谷染成一色沉黑,唯独散布的水洼圆圆地敞开俨然巨大的眸子瞪视天穹。
“我觉得我们该回去了。”莉莉安挤迫着胸腔说。
露娜向后望,马车不见其踪。
“淋回去?”她在心里打退堂鼓,“尾巴湿湿的,耳朵也是,想找个地方烘干。”
莉莉安闷头看地上的足迹,虽然不认为等雨停会柳暗花明,但听见露娜颓丧的声音似乎别无他法。
“好~~看看附近有没有洞穴。”
露娜用力握拳,随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过雀跃,轻轻而略显萎靡地改口:“我是说……行吧!”
这家伙的情绪就和山谷一样阴晴不定。
刚开始还喜欢这场雨,听说尾巴和耳朵会被淋湿,立马蔫下去。
当然……这里面多少有我刻意引导的功劳。
莉莉安沿脚下蜿蜒曲折的小径前行,雨水卷着泥沙形成的细小溪流,伺机钻入她的鞋袜。
“听见了吗?”露娜悄声问,“咚咚咚的声音,一下一下又一下……”
莉莉安在暴雨声中侧耳倾听,除了油炸似的雨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动静。
“我什么都没听见。”
“绝对有!”
露娜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声音源头,带着莉莉安钻进旁边的灌木丛,声音骤然变弱;
返回小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刚更清晰、更有节奏,像是固定的发声源,只能移动自身确认方位。
另一边,伊莎贝拉派遣两名冒险家前往草原探查情况,三个月前好端端的遗迹不可能凭空埋入地底。
而在她耐心等待结果的时候,门口摔进来一个身影——与波莉娅比拼酒力的冒险家。
男人跌跌撞撞地滚进旅馆,身体严重受创,肋骨向外刺穿腰腹,透出骇人的森白。
一条手臂自肘部以下消失不见,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断。
左小腿的骨头扭曲,以违背生理常态的角度弯折,整条腿肿胀得如同攀树的藤蔓。
“山谷……”
雨水连同血液顺着他的额头、颧骨与下巴的轮廓,滴在地板上。
他的瞳孔不自觉扩大,眼睛里的恐惧异常清晰。
“山谷里……有怪物……”
“死了……”男人渐渐无力地躺在地上,“委托人、队友们都死了……”
雨。
旅馆外也开始落雨。
仿佛是从伊莎贝拉的头顶浇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