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找到一处山洞，被茂密的蕨类植物遮蔽，附近也没看见动物行走的痕迹。
她拔掉遮挡视线的杂草，晃动几次法杖，数秒钟，顶端的火焰咔咔跳两下，亮度并不稳定——显然雨水让火焰难以维系。
毕竟法杖是木头制成，浸水之后没法彻底燃烧。
洞穴的地上布满黑色、黄色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
雨水打在头顶，感觉像一群隔着塑料袋振翅的蜂群。
两人在距离洞口远一点的位置坐下。
微弱的焰光在洞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与凹凸不平的石面交错重叠。
露娜卸下斗篷，转身将尾巴凑到火焰前扫来扫去。
“现在还有。”露娜一边烘烤尾巴，一边指向洞口，“比之前都要近。”
莉莉安歪头倾听——理所当然的安静，甚至连风都屏住呼吸。
而后她忽有所觉：明明是山谷，一路上却没遇见动物，避雨的洞穴也不是动物的巢穴。
暴雨下个不停。
耳膜已经习惯作为背景板的白噪音，将其从中剥离出去，更深层次的寂静来袭。
世界陷入不真实的静默之中。
如此时间里，莉莉安的耳朵捕获了——或者说感觉到了——未曾习惯的声音。
微乎其微。
假如照常聆听暴雨的淅淅沥沥，那样的声音绝不至于进入鼓膜。
唯有将其习惯性忽略，才勉强听见。
莉莉安屏息敛气，露娜同样竖耳倾听。
两人在滂沱的暴雨之中静坐不动。
不是雨声，也不是动物的动静，而是一种敲击——咚咚咚，断续地传来。
似乎有谁，用棍子，或类似棍的器具，在山谷的某个地方敲出的声音。
停一会儿响一会儿。
静默片刻，敲几下；再静默片刻，又传来几声。
时间忽长忽短，敲击的次数也各不相同。
一下、两下、三下，毫无章法。
可正是这种不规则，反而让人怀疑：刻意为之，还是随心所欲？
这尚无答案。
莉莉安由此联想到困在岩石缝隙中的人：
四肢无法动弹，胸腔被沉重的压力一点点压扁，呼吸越来越困难。
即便如此，某人仍在敲击石壁，固执地发出能被谁听见的声音。
但无论如何，声音实在过于微弱。
稍一分神，就会错过。
可一旦察觉其存在，莫名其妙的声音就在暴雨的掩护下，近乎不自然的寂静中，一路爬进耳腔深处。
像是能够侵袭人耳的昆虫——蜘蛛、蟑螂，又或者别的什么——抬起形似前足的肢体，用细小的触须，轻轻抚摸耳壁。
莉莉安将小指伸进耳孔掏了掏，借此确认到底是寂静包围自身的幻听，还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毕竟之前一直没有听见。
敲击声仍旧断断续续地响起。
她看向坐在洞穴另一边的露娜，对方蜷缩着身体，兽耳听见的动静肯定比人类更加刺激。
好吧。
她下定决心找到声音的源头。
虽然连鬼屋都不曾进过，但此时却没觉得多么害怕。
比起暴雨和莫名的声音，还是保护欲占上风。
她不想看着露娜崩溃。
还有，燃烧的法杖也可能在背后推了一把。
莉莉安穿着湿透的衣服走进暴雨，站在雨幕下细听，以便判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这杳无人烟的山谷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弄出如此动静？
她想到不久前看见的巨大脚掌印。
这个时候，声音消失了。
莉莉安站在倾盆大雨中，静听一会儿，四周只剩下雨水落在地面和岩石上的哗哗声。
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湿冷，以及空洞的寂静。
她松了口气，抬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梳向脑后，转身查看露娜的情况。
而在视线看向露娜蜷缩的身影时，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某个东西。
不属于山谷的、模糊的肉色轮廓。
走出洞口的时候背对洞穴，此刻回身，才看见——
一张……脸？
确切地说，这是一张类似人的脸。
它只有一只眼睛，巨大得不成比例，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的黑点，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死死盯着莉莉安。
眼睛下方，本该是鼻梁的位置一片平坦——根本不能称之为嘴的嘴——是一个倒置的三角形豁口，从独眼正下方垂直裂开，一直延伸到两颊的肥肉。
裂口边缘翻卷着暗红色的肉褶，隐约可见里面密密麻麻、细小的锯齿状牙齿。
更令人作呕的是它的脖颈，肥厚的肉挤压着、堆叠着，仿佛将好几个肥胖的、皮肤松弛的中年男人粗暴地剥掉皮，再将他们温热的脂肪和肌肉胡乱揉捏、缝合在一起。
雨水滴落在它的皮肤上，像落在油脂上一样聚成小珠，滚落时拉扯出滑腻的丝线。
就是它弄出的动静，即使此时粗如树干的手指仍在点地，弄出与庞大体型截然相反的微弱声音。
莉莉安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凝固。
难以言喻的念头，将她的思绪冲上意识的岸边：
它不是突然出现的。
它一直在这里。
一种超越时间存在的概念，如同古老的冰川包裹住莉莉安的身体。
她感到荒谬绝伦、却又无法驳斥的确信：
这个怪物自世界尚是混沌物质时，便已存在。
它是一块嵌入岩层的活化石，见证星辰的诞生、陆地的隆起、生命的萌芽与凋零。
它绝非偶然来到山谷，而是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等待她睁开眼睛，吸入象征着生命的空气；
等待她蹒跚学步、跌跌撞撞地长大；
等待她中途毙命，重生成新的莉莉安；
等待她遇见露娜，携手踏入常年下雨的山谷；
等待她因为担忧同伴走出洞穴，又因为声音消失转身……
等待她下意识抬头，如飞蛾扑火般，撞进等候数万年的、冰冷的独眼。
这不是一场偶遇，是写好的剧本。
莉莉安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尘，被庞大而古老的恶意俘获，丢入命运的熔炉。
不。
不能想东想西。
露娜还在洞里。
这个念头如一根烧红的针，带着尖锐的剧痛，刺激她的意识。
“跑——！跑起来！”
露娜听见莉莉安的吼声，一只手攥紧燃烧的法杖，另一只手同时捞起地上的斗篷。
跑出去的刹那，用于避雨的洞穴被怪物的手掌砸得四分五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