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的坍塌并非寻常理解的土石瓦解。
没有遭受暴力。
在莉莉安的瞳孔中，提供庇护的天然洞穴，如同用手指戳弄受潮的膨化饼干一般凹陷。
露娜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摔在湿滑的泥地上；
斗篷被地面的尖状物撕裂；
法杖脱手而飞；
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像一条蛞蝓顺着舌头，掉进胃袋。
“呕——！”露娜的身体抽抽地痉挛，干呕着绷紧横膈肌，“好……好恶心！”
莉莉安抓住她的胳膊，连扯带拽地飞奔出去。
露娜还没有站稳身形，在地面挣扎着寻找支撑点，脚跟磕在露出泥土的石块上，鞋子应声甩飞，在半空中旋出一道弧线。
“到底怎么了？”她问，“突然这么着急。”
莉莉安不作回答，只管注目前方的路。
茂密交错的树枝遮蔽天光，四周慢慢暗下去，将她们裹挟进不断加深的阴影。
风偶尔想起似的吹起。
莉莉安踩过脚下薄薄一层的水洼溅射出干脆的啪嗒。
下着暴雨的山谷，在此刻显露出庞大的秩序感，依据不为生灵所知的原理兀自运作——
雨水遵循重力坠落，水流沿着冲剜的沟渠奔流，枝叶在风的作用下弯曲……
而她们只是被精密机器无意间碾入缝隙的小小生命，排除在森严的运行逻辑之外。
莉莉安的存在，恐惧，逃亡，对这片山谷及其看见的怪物来说，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她的右手死死抓住露娜的胳膊，沉甸甸的重量让人莫名安心。
跑着跑着，刺眼的金白色从侧方闪入莉莉安的视线，根本来不及反应，狂奔的惯性推搡着她，像一截失控的攻城槌，结结实实地撞上去。
砰！
咔！
岑寂的山谷响起沉闷的、骨肉相撞的声音。
莉莉安的额头毫无缓冲地撞上铠甲，震荡感穿透骨质向大脑发动猛攻。
承载思想和记忆的脑组织——在坚硬的头骨里剧烈地颠簸，简直同即将沉没的巨轮无异。
负责协调平衡和空间感的神经通路理所当然地合闭。
而在身体失控，即将摔在地上的时候——
莉莉安本能地，将双臂向前杵去。
肘关节的软骨和韧带响起牙酸的咯吱声，硬生生支撑起下坠的身体。
“嘶！痛死啦！”
莉莉安听见抱怨，左右甩掉脑内的嗡鸣，如同调试摄像头的聚焦，模模糊糊地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被她撞翻在地、仰面躺在泥水里的玛格丽特。
刺目的金白色，正是对方身穿的铠甲与发色共同造成的结果。
两人以近乎荒谬的姿势定格在倾盆的暴雨中——
莉莉安双手撑地，悬在玛格丽特上方，湿透的头发和衣角不断滴落雨水；
玛格丽特则躺在她的身下，铠甲右侧的胸部位置微微凹进去，长长的睫毛沾着水珠，痉挛性地眨动酒红色的眼睛。
“哦嚯嚯嚯~~”波莉娅捏住下巴，由衷地欣赏这场始料未及的滑稽剧，“还以为贵族小姐都是故作矜持的角儿，你倒是能跟人在泥巴地里亲热。”
“眼瞎啊！我才是受害者！”
莉莉安顾不上从玛格丽特身上离开，更无暇理会波莉娅的嘲弄。
她直勾勾地望向身后：
露娜匆忙穿戴着破损的斗篷，用湿乎乎的布料盖住脑袋两侧的尖耳朵，而那条同样昭示类人身份的尾巴，此刻却失去庇护；
只能可怜兮兮地缩在背后，由于其长度，仍有一小截焦橘色的尾尖冒出肩头。
波莉娅夸张地嘟起嘴，发出黏在牙齿上的软糖一般的声音：“可是可是……我明明看见——勇者大人一瞧见莉莉安小可爱，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嗖一下扑过去！”
“神经病！”
玛格丽特知道波莉娅想报之前被戳到痛处的仇，骂了一句，声音满是被撞倒在地的恼火，以及急于脱身的烦躁。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身上的莉莉安，略显狼狈地从泥水里支起上半身。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金发滑过脸颊，在铠甲的凹痕间流淌。
玛格丽特看一眼踉跄不稳的莉莉安，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视周围混乱的雨幕，语气急促地自辩道：
“我刚刚冲过去只是想她问为什么跑这么快！结果一头撞在我的心窝上，我还没叫苦，你得意个什么劲？！”
“这样那样的得意吧。”波莉娅耸肩回答，而后也将视线投向莉莉安，“所以为什么跑这么快？”
莉莉安来到露娜身后，用手掌保护冒出肩部的尾巴。
与此同时，她伸脖探查怪物的踪迹，却是一无所获：“奇怪，没有追过来。”
“慌慌张张的……”玛格丽特站起身，手臂留下的蜥蜴咬痕微微刺痛，“我就是来这里杀怪物的！”
“真的？”
“不然来这里做什么？遗迹早就被搬空了！”
莉莉安重重吐出一口气，将身体靠在露娜的背上。
渗入骨髓的虚脱感顺着脊椎，一路冲上脑际。
小腿的肌肉不受控地细微痉挛，像是微弱的电流在肌肉之间乱窜。
更糟的是，抓住露娜的那条手臂——从肩窝深处传来关节脱臼的疼痛。
整个身体都已在剧烈地奔跑中崩解。
但当她的目光越过露娜的肩膀，落在浑身泥泞的玛格丽特身上时，还是有一股劫后余生的松弛感。
尽管这家伙傲慢得令人火大，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实力之强悍。
“行吧。”莉莉安扶起露娜，“我带你们去找怪物。”
玛格丽特笔直地竖起两根手指，不客气地说：“这是第二次了！上次在澡堂，这次又是你！”
“应该从妖精神殿算起吧！”波莉娅突然开口，“你还没说谢谢呢！”
“我说过，以我的实力——”
“行了，你们两个快闭嘴吧！”莉莉安烦躁地撩起额发，“把怪物解决再吵不行吗？”
玛格丽特止住话语，扣掉凹陷胸甲上的污泥。
无懈可击的沉寂如同滞重的浓雾积淀于地表。
高耸的树木牢牢支在地上，静静承受别无归宿的重量。
唯有波莉娅的口哨声，突兀地刺破寂静。
她吹着，之前来旅店弹唱的吟游诗人的小调，只挑了开头四小节。
悦人的口哨声在无遮无拦空空荡荡的山谷回响。
莉莉安跟露娜走在最后，暗暗吐槽：
这两人真的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这时候，波莉娅回头看向露娜，通过斗篷认出这是之前叫她那个谁的人，同样看见莉莉安拼命掩饰的焦橘色尾巴。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食指贴在唇上接着吹下面四小节。
又吹四小节。
似乎所有东西都在侧耳倾听。
当然谁也不摇头晃脑，谁也不按拍跺脚。
口哨声被整个山谷——包括边边角角——吸进去了。
“怎么……”玛格丽特耐不住寂寞似的开口，“还没看到怪物？”
莉莉安用下巴指向坍塌的洞穴，“眼前不就是它的杰作？”
“除了这堆破石头还有呢？”
莉莉安警惕地扬起脸，穿透纷乱的雨幕，穿过玛格丽特头顶上方被茂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吐出两个冰冷的音节：
“抬头。”
玛格丽特依照命令望上去，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却只看见摇晃的黑色枝桠， 灰蒙蒙的厚重雨幕。
“我就说这个山谷阴森森的。”波莉娅不自觉摩挲双臂，“谁进来都要发疯。”
出乎意料地，玛格丽特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眼前空荡荡的景象而生气。
她只是缓缓收起望向天空的视线，脸上的傲慢被罕见的凝重取代。
“不。”
玛格丽特抽出腰间的佩剑，剑柄沉稳地嵌入覆着薄茧的掌心，熟悉的触感唤起一连串画面——
莉莉安在墓穴喝令她趴下，险之又险地躲过骸骨守卫的横扫；
平坦炎热的沙漠中，提前一步拉住玛格丽特的手腕，阻止她踏入流沙的时候；
幽暗森林里，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发动传送魔法绕至敌人身后，这不就和妖精神殿一样吗……
玛格丽特回忆着眯起酒红色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说：
“死灵术士能看见我等看不见的东西，这里一定有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