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挥砍！”
莉莉安如同老练的水手观察浪潮涨势似的说。
玛格丽特没有犹豫，覆甲的手臂带动沉重的宝剑，划出一道撕裂雨幕的银线。
然而——
剑刃上的触感轻悠悠的，没有预期中金属切入坚韧物质的顿挫感。
只有雨水被剑风激荡着，溅射在铠甲上的细密声音。
“跳劈！”莉莉安继续命令。
玛格丽特膝盖微屈，穿着铠甲的身体腾跃而起。
她握剑举过头顶，借着下坠的力量，向莉莉安手指锁定的虚空，狠狠劈去。
剑刃裹挟着风声砸入泥水，溅起一人高的浪花。
依旧没有感觉。
力量毫无阻碍地宣泄在地上，震得她虎口发麻，手臂尚未愈合的伤口的疼痛愈加剧烈。
“不行。”莉莉安摇头，“打不中还是要跑。”
玛格丽特换一只手持剑，“跑？”
“你不跑我跑了。”
莉莉安牵起露娜的小手，再次奔向山谷的入口。
波莉娅望过去，又看看玛格丽特，耸肩道：“你说你主导，那就拜托你断后。”
“看不见断什么？！”玛格丽特收剑入鞘，先一步追上莉莉安。
两次往返地奔逃，将莉莉安所剩无几的体力彻底抽干。
这一次，甚至没跑出上次一半的距离。
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每一次抬腿都像是从泥潭里艰难地爬出来。
冷空气进入肺腑，带来冰渣划破肺泡的灼烧感。
口鼻不再喘息，如同肺炎患者躺在床上呼吸最后一口空气时的嘶鸣。
“嗬…嗬…跑不动了……”
露娜背起莉莉安，也不管尖耳朵和尾巴是否暴露，大步跑进附近的树林。
看见侧前方有一座简易的林中小屋，立刻加快脚步。
房屋俨然像蹲着的动物，周围的杂草长得很高，密密麻麻，拔地而起的墙壁上一扇窗也没有。
死气沉沉的建筑。
木门的正上方似乎刻着管理员的名字，在常年的风吹雨打下，字迹肿胀难辨。
露娜用肩膀撞门。
门应声打开，却不是向内推开，而是轰然倒地，扬起地面上的尘埃。
屋内的黑暗不同于外界，浓稠、沉静，仿佛自管理员搬走之后，黑暗便失去离开的机会，日复一日地在房间的四壁、天花板上蔓延，如同某种活物般乱窜。
露娜将莉莉安放在没有床垫的木板上，表面还残留着细小的刺屑。
但她什么也没抱怨，只是靠着床头撑起身体，透过敞开的大门望向外面的雨幕。
怪物没有追过来。
玛格丽特湿漉漉地走进屋内，看见露娜微微抖动的尖耳朵，习惯性握住剑柄——
她曾亲眼见过兽人咬断人类喉咙的画面。
露娜冷得浑身一颤，连续敲打燧石，尝试在壁炉里堆起的煤炭上点燃。
一下，两下。
湿透的燧石始终没能擦出火花。
莉莉安捡起地上的法杖，凑到壁炉前，煤炭顿时腾起一团火焰。
黑暗消失，只剩下清冷。
“跑那么久，你应该休息。”露娜蹲在地上抬头，“别像草原那次把魔力耗光了。”
“点个火不至于。”
“可是——”
莉莉安笑着打断：“正好可以把你的耳朵和尾巴烘干。”
玛格丽特放松握住剑柄的手，试探性问道：“你们两个认识？”
“她叫露娜。”莉莉安坐在壁炉旁边，攫取温暖似的张开手指，“是我的队友。”
“队友？我都不知道。”
“那时候你去妖精……不对，你知不知道关我啥事。”
玛格丽特沉默无语地扫视房间。
墙壁厚得非同寻常，仿佛不是用来居住，而是为了隔绝什么——她由此产生一种错觉：自己连同铠甲被塞进铅铸的箱子，连呼吸都变得沉闷。
但正是这种厚重，让木屋成为足以抵挡暴雨的天然屏障。
“你们三个跑得是真快！”波莉娅最后进屋，“我在外面找了一大圈！”
莉莉安坐在壁炉前，手心翻来覆去地旋转。
露娜安静地烘烤尾巴，小心翼翼地避开爆裂的火焰，以免绒毛燎出焦味。
波莉娅脱掉筒靴，理所当然地把双脚伸到炉前。
三人围炉而坐，风灌进没有门的小屋，火光随之轻轻摇曳。
“过来坐坐。”波莉娅懒洋洋地向后仰头，“站那儿不冷吗？”
玛格丽特倚靠墙壁，一句话也没说。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凑近旁边的露娜，“难道我的脚有味儿？”
“酸唧唧。”
“真的假的！”波莉娅把手指插进脚趾缝搓了搓，还没凑近鼻子，就一脸正经地辩解：“我其实很爱干净，这是雨的味道。”
露娜撇撇嘴不作回答。
莉莉安将背包里的食物拿出来，保存的面饼被雨水泡得面目全非，软塌成一团浆糊。
她掰开其中一块较大的残片，递给露娜。
露娜接过，像刚从雨中归来的小兽，一口一口地吃着。
玛格丽特固守沉默地注视她俩的举动，像不存在于此的旁观者，又像被记忆拉回某个相似的夜晚——
那时的她也坐在篝火旁，湿透的内衫贴着肌肤，寒意砭入肌骨。
莉莉安从背包里翻出食物，具体是什么，记不清了。
苹果？土豆？还是萝卜？
所有的味道在记忆里散开，留下惨淡的味觉空白。
她看着露娜冻得发青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小块糊状物；
看着苍白丰韵的脸颊，因为咀嚼而微乎其微地起伏；
再往下，是喉头的滚动……
就在这一刻。
玛格丽特干涩的舌根无意识抽了一下，仿佛真的尝到带着雨水腥味的面饼。
露娜每咬一次，她的牙齿就跟着碾磨；
每一次吞咽，都像从她的喉咙滑落。
无滋无味的面饼，在她的感知中慢慢咀嚼、吞下；
而更荒谬的是，她竟然觉得很好吃。
哪怕她从未吃过。
莉莉安转身将面饼递过去，火光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冷就过来坐。”
玛格丽特犹豫地接过面饼，抖落上面的雨水，学起露娜的模样咬一口，味道与想象之间拉出一条鸿沟，冰冷、糊烂、令人作呕。
“不好吃？”莉莉安观察玛格丽特的表情，随即解释，“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还可以。”
“你应该没吃过这个。”
玛格丽特简洁回答：“第一次。”
“留下记忆就糟了，初次体验还是要美好一点。”
玛格丽特没有说话，将面饼一整块塞入口腔，连带着咀嚼出来的雨水吞进胃中。
之后，她恍惚看见火焰里出现四只驯鹿。
小说里常见的——属于冬夜、属于传说、属于老人牵着缰绳、载满礼物的神秘生物。
每一只都穿着毛线织成的袜子，仿佛从童话的边缘逃逸出来，误入潮湿阴冷的小屋。
冷得出奇的幻梦。
蜥蜴留下的伤口隐隐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