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雨停的时间,谁都没讲话。
感觉像深海游动的鱼,浑然不觉海面上的雨。
露娜靠在莉莉安的肩头一呼一吸,在刚刚聊天的时候就已睡去;
波莉娅背倚着有门框的那面墙壁休息,但会周期性地清醒,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人全部数过一遍,才会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
莉莉安看了看睡熟的两人,悄悄问:“手臂很痛吗?”
“不会。”
“那你一直捂着。”
“想这样。”
玛格丽特言辞简洁得像用打字机敲出来的。
莉莉安默然回忆澡堂门口的相遇,而后问:“妖精神殿是不是很凶险?”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出澡堂的时候看见你了,惨兮兮的。”
玛格丽特的脸色严肃起来。
想必从惨兮兮一词联想到当时的自己。
“然后呢?”她问。
莉莉安侧目望去。
玛格丽特几乎一眨不眨地回视。
尽管不是挑衅性的眼神,但还是能从中读取出坚硬的东西,如同冻土层下裸露的玄武岩基岩,昭示着“你越界了”的信息。
由于长相端庄,且在沉默时极端缺乏表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橱窗内的洋娃娃——精致、安静、无害。
莉莉安就是其中之一。
原以为能和漂亮的美少女队友勇闯天下,结果像小丫鬟似的伺候了整整一个星期。
“然后呢?”玛格丽特又问一遍。
“笑得肚子都痛起来,天呐——勇者竟然落魄成这副模样!”
“你是这样想的?!”
“一直问问问,不就想让我这么想……”莉莉安小心挪动一下身体,在不惊醒露娜的前提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玛格丽特自讨没趣地切换话题:“你和那个类人在一起多久了?”
“她叫露娜。”
“多久了?”
莉莉安如同训练聪明的大型犬握手一般开口:“跟着我念。露娜。”
“露……露娜。”
“哎呀!你真的在——歧视某些人或职业啊!”
玛格丽特的脸有些僵硬,像涂上灰浆的墙面,没有风干的颗粒凝在肌理间,将惯常燃烧的暴戾封进石膏胚。
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若是以前,她肯定会满心不快地大吼:“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要么拒绝回答,谁也无法动摇下定的决心。
她的骨子里有一根名副其实的硬芯。
不轻易弯折,更不可能示弱。
而此时,那根芯似乎被某个东西压得发紧,发出冰川开裂似的细微声音。
“因为兽人吃过人。”说着,玛格丽特条件反射地握住剑柄,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擦上面的勇者雕纹,就好像对莉莉安接纳露娜的行为有什么异议。
“死灵术士也会把尸体刨出来,背到阴凉地挖去心肝脾脏。”
“你做过?”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用有色眼镜看人。”
玛格丽特不语,手指微动似乎想要松开剑柄,但指节俨然成为独立的小生物,三番几次没能成功。
等她终于将五指撕离剑镡,又将双臂叠放在胸前——活像面对陌生人的戒备姿态。
尽管莉莉安已经与她同行两年。
“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玛格丽特露出困窘的眼神,“所以我不知道做没做。”
莉莉安莞尔一笑。
“笑什么?”
“笑你现在才明白。”
玛格丽特寻找合适的词:“不,那也不是。只是站在小屋里,突然惦记起以前的你。那么说来,你以前从不会命令我……”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还是没有?”莉莉安想不起来地摇摇头,“失忆还和以前一样就白活了。”
“不会害怕吗?当你想起的东西越多……越发觉得,现在的你并非从前的你,从记忆的角度回望过去,已经成了互不认识的人。”
莉莉安默然同意。
陌生记忆犹如孢子在脑髓里增殖,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不过是盗用旧日名号的陌生人。
复苏的记忆越是清晰,越像插入脊椎的示位器。
标记的坐标带我来到异世界。
这里的城镇有香喷喷的食物,热气腾腾的汤面和酥脆的面包;
那里的乡村铺满稻田,小牛们蹲在溪流里歇息。
魔法咒语当然也要记忆。
其代价,就是将原世界的一切抛出去——
因为大脑无法记住两个世界的人从出生至今的全部记忆。
如同飞机即将坠毁,为求最后一丝生还可能,先丢掉座椅,再甩了背包,最后连乘务员都被扔出去。
“还挺会戳人痛处。”莉莉安弯曲食指贴住嘴唇,“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性格的割裂……想到的。”
“不过无所谓,和露娜在一起很开心。”
“这么喜欢那个类人?”
莉莉安不爽地眯起眼睛,“再说一次,她有名字。”
“好吧。露娜。”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很喜欢露娜。”
玛格丽特迟疑地问:“就像宠物?”
“把人当作宠物也太糟了。”
“我只能想到这个。”
“听起来以前养过,你是大小姐肯定有。”
玛格丽特摇头否认。
波莉娅警戒性地睁开眼睛,再一次清点人数。
说话的两人不再言语。
莉莉安搂住露娜的肩膀,温柔地看她的睡颜。
玛格丽特背靠墙壁,冷得看见四头在小屋内踏步的鹿。
它们沿房间的墙角一圈又一圈旋转,前一只蹄子落下,后一只分毫不差地踩上去,绝不在地面留下新的脚印。
她捂住手臂,闭上眼睛。
预期的黑暗并未降临,感官如同倒退的胶卷一步步退后。
庭院的花香,暖融融的阳光,天空以悦人的蔚蓝色遮蔽大地。
小时候,叔叔偷偷送给她一头断奶不久的小鹿,当作努力练习剑术的礼物。
它身上毛茸茸,摸着和白云差不多,黑黑的大眼睛倒映着小小的她,充满了对周围世界与人群的懵懂。
仆人们很喜欢这头鹿,纵然偶尔啃食母亲精心培育的异国花朵,他们也只笑着掩饰:“怕是给土拨鼠吃去了……”
某一天陪父亲闲逛时,他看见咀嚼花瓣的鹿,起初还以为是亲戚送过来寄养的,直到鹿奔向玛格丽特,一遍遍用温热的舌头舔舐她的胳膊。
父亲沉默着,招呼仆人牵走。
再然后,某次用餐时刻,父亲询问照顾小鹿有没有忽略剑术。
玛格丽特摇头。
练得如何?
还不错,她说。
只有好与坏,没有不错。父亲切开盘中深色的肉,用叉子送进嘴里。模糊的界定会让你心生怯弱。
好的。
哎呀呀!母亲笑着打圆场,先吃饭吧?
管家帮玛格丽特拿起银质餐盖。
鹿。
黑漆漆的眼睛倒映着周围的世界与小小的玛格丽特。
父亲放下刀叉,用手帕擦拭唇角的油。
记住,梅丽莎家族没有还不错,以后也不要养宠物。
死俘获玛格丽特的沉默,将其丢入无的锻炉。
剑……练得很好了。
房间里首尾相连的鹿群停下来,用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以异常沉静的口吻说道:
“剑术就是你的全部。”
剑术是我的全部。
玛格丽特重复。
困意将一切抹得干干净净。
只需睡上一觉……
耳畔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山谷的雨拍打着门板,穿针走线一般从敞开的门框向内侵袭。
父亲说过,剑术的自豪比任何宠物都要温暖,充满安宁和静谧。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