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漂浮在不断摇晃的介质里。
世界在动。
或者说，她的身体跟随世界晃动。
说法固然模棱两可，甚至自相矛盾，但确确实实是她体验到的。
她的脑袋乱糟糟，搞不清此时的自己颤动身体，还是随着世界颠簸。
如此想来，极有可能是半梦半醒的恍惚导致感知层面上的失真。
没错。
我靠着小屋的墙壁睡了过去。
“你们真的不帮忙吗？”
莉莉安的喘息从玛格丽特的意识边缘刺进去，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溜出来的风，紧接着她感知自己的身体往上颠了颠，又是一句抱怨：“我要背着她从山谷走回去啊！”
波莉娅闻声晃动手中的铠甲和佩剑，表示自己腾不出手。
另一边的露娜抓了抓耳朵的毛发，尽管听见莉莉安的求助，但还是装出一副被地面的小水洼吸引的模样。
“好好好！你们两个！”
“毛发会弄湿的……”露娜支吾着回答，随后像是确认话语严谨性似的强调：“还有尾巴！背她会压住尾巴！”
波莉娅开口说话：“能倔到把自己冻晕，也是个人才啊，怪物杀不成还要背回去。”
莉莉安控制呼吸的频率，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上前行。
脑袋里已经在想别的东西。
关于山谷的遗迹，关于草原的遗迹。
无论如何，似乎都会在接近的时候遇上糟心的事情。
草原的遗迹整个陷进地底。
在山谷遇见拦路的怪物。
莉莉安停下来，稍作喘息。
背上的玛格丽特无意识动了一下，连带着整个身体的重量出现偏移。
这时候她想到1500米中长跑。
跑道的塑胶味、白色的阳光、晃眼的升旗杆、教学楼斜斜的阴影、天空的白云……接踵闯入脑海，详细得可以拿笔描摹下来。
但那片风景空无人影，没有学生、没有体育老师、也没有自己，仅有一段中气十足的鼓劲，如同老式留声机带着明显的颗粒感和电流杂音：
“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放在前方！身体是有惯性的，只要给一个最初的力，就能自己跑起来！”
莉莉安夹住玛格丽特的双腿，铆足劲向旅馆走去。
波莉娅和露娜在她两侧一左一右地聊天，仿佛将她的耳朵当成传递声音的媒介。
基本都是波莉娅提问，露娜作答。
话题围绕着山谷、气候、植被……每一个问题都精挑细选，绝不越界。
山谷开始向下倾斜，隐约可见远处的房屋轮廓和升起的袅袅炊烟。
露娜将叠放的斗篷展开，甩半圈披上双肩，细心地拴紧领口的粗带。
斗篷磨损得很严重，耳朵的尖端和尾巴的大部分会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拉住泛白的兜帽边缘。
莉莉安放慢脚步与之同行。
波莉娅在接近城镇的时候骤然加速，穿过略显冷清的街道，奔向刻有娴静时光四个字的旅店。
她跨过门槛大喊：“喽啰们！”
没有预期中的回应。
人们望一眼，默默啜饮酒水。
伊莎贝拉心不在焉地擦拭台面。
柜台正后方的房间半掩着，飘出浓烈的草药味。
“怎么了这是？”波莉娅拉开柜台的座椅，把玛格丽特的铠甲与剑放到脚边，“一个个死气沉沉的。”
“记得之前和你喝酒的冒险家吗？站在桌子上那位。”
波莉娅扬起脸，回忆道：“最近一次与谁喝酒……从妖精神殿回来的时候？好像是有这号人，记不太清了。”
伊莎贝拉放下抹布说：“他死了。”
“啊——我猜尸体还在你身后的房间里。”
“嗯。”
“难怪有这么重的药味儿。”
伊莎贝拉就这句话思索片刻，而后问：“你一点不难过？”
“常有的事儿，因为谁谁谁死掉就不活了？”
“这太冷血了！”
波莉娅寻找什么似的把双手插入衣兜，具体又忘了找什么，如此翻来覆去。
“因为你是新来的接待员嘛……”她放弃地伸出手，“刚开始会有点儿人性，时间一长就把我们当牲口使唤了。”
“我绝不会这样！”
“让我猜猜，你就是从那个冒险家嘴里，得知委托人死在山谷的吧？”
伊莎贝拉抿着薄唇看波莉娅：“我派你去是因为……你是S级冒险家……”
“小可爱在山谷也不告诉我，只说委托人死了。”
“这是……培训就是这样教的……”
波莉娅深深喟叹一声，仿佛是从肺腑挤榨出来的喟叹：“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向你汇报山谷的情况——”
“等等吧，我现在……”伊莎贝拉沉默下去，然后以一脸严肃的神色问道，“莉莉安还活着吗？”
“整个人被怪物撕成两半，但我去的时候还没有死。”
伊莎贝拉的眼睛红起来，急忙用手捂住脸，眼泪还是从指缝间流出，吧嗒吧嗒掉向柜台，在上面留下一颗颗圆点。
波莉娅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莉莉安死前如何凄惨：“她拖着上半身向我爬过来……然后——那怪物抬起手指，噗嗤一下！把她的脑袋……压爆了。就像西瓜，你知道西瓜摔在地上的画面吧？”
旅店一片死寂。
作为听众的伊莎贝拉崩溃地蹲在地上，眼泪慢慢变得急遽，胸脯起伏地呜咽着，推移不动的痛苦彻底占据心房。
“西瓜？”莉莉安背着玛格丽特进入大厅，“为什么把西瓜摔地上？”
波莉娅微微笑道：“死者复生，这事儿也常有吧？”
伊莎贝拉蓦地站起身，抬手就是一巴掌！
波莉娅心有所感地仰起身体，借助椅子的倾倒向后翻滚一圈，顺手拿起脚边的铠甲与佩剑，如同胜利者宣示道：“哈哈哈哈！没有人能伤害伟大的波莉娅·莱蒂西娅！”
“你给我等着吧！”伊莎贝拉看见波莉娅跑上二楼，泼妇似的大叫一声，下一秒又委屈巴巴地抱住莉莉安，“我真以为你死了！”
奇迹小队的成员坐在大厅的另一边，不约而同地用宽大的橡木杯遮住脸，因为他们知道波莉娅又开始发癫了。
“我为什么死了？”莉莉安放下背上的玛格丽特，活动一下胳膊，“你快叫谁把她抬上去，实在是背不动了。”
波莉娅趴在二楼的木栅栏上说道：“因为西瓜啊，你们这些小喽啰都是西瓜。”
这时候，不知是谁轻轻地笑一下，第二个人跟着笑起来，第三个也忍不住弯起嘴唇。
死亡笼罩的阴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