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躺在床上。
意识在醒与睡之间游弋。
昏天黑地。
鼻腔灌进强烈的水味儿，进而把她的感官浸泡在水里。
讨厌的东西。
鹿舔舐着她的额头，褐色的舌面从这一边滑向另一边，连带着金色的发丝一并梳过去。
睡眠既浅又短，同在刮起大风的雪地冻醒又闭眼无异。
小神官。
露米埃尔·伊蕾娜瑟缩在床边的圆背木椅上，用双手抱住身体，“没有莫妮卡娅……”然后像在书页的边角用小体字添加注脚似的补充一句，“好惨好惨的模样……”
女骑士摸头安慰。
而露米埃尔那句随手标在书页边缘的低语，恐怕是她将冒险家死前的惨状，与自身倒影在一起的想象。
“不要想这么多。”女骑士说，“你已经尽力治疗了。”
“伊莎贝拉小姐问谁会高阶治愈魔法的时候，不应该举手的……那个人真的好惨啊！内脏破裂、大出血、左小腿骨折……蜥蜴！你忘记蜥蜴了吗？”
女骑士没有说话。
露米埃尔神经质地看自己的手掌，血液已经冲洗干净，仍有黏糊糊的感觉。
油灯在她的掌心上拉出一道阴影，就和鼓胀的血管一样。
“那个人是必死的！”露米埃尔对搓手心，“我们也差点死了！”
“但是没有。”
“我早就想说了！梅丽莎根本就不管我们！”
女骑士瞥一眼床榻，玛格丽特还在睡觉，接着像为了停顿而停顿，沉吟道：“你想——让莫妮卡娅回来吗？”
“回来？”露米埃尔喃喃重复，仿佛这个词有什么魔力，“我应该在她把梅丽莎背进来的时候就说的！”
“不会同意吧，当时闹那么厉害。”
“难道你觉得梅丽莎会放低姿态？！”
女骑士摇晃脑袋道：“当然是谁也不说话，或许可以让梅丽莎改变打法。”
露米埃尔想象着玛格丽特跟在队伍后方，和蔼地提醒她们注意脚下，即使冒出敌人也寸步不离的守在身边。
但那样的玛格丽特没办法浮现在她的脑海，取而代之的是她身穿铠甲向敌人冲锋的身影。
“不可能！她只会无理要求我们跟上！就是一个变态的自律狂！”
女骑士见露米埃尔声音越来越大，竖起食指贴住嘴唇。
露米埃尔将手心放在衣服上蹭去不存在的血迹，压低声音说：“我承认……没有她，我到不了A级。但比起冒险家等级，还是命更重要！前脚刚把莫妮卡娅气走，后脚就被蜥蜴吃了！”
“没有被吃，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马上就被吃了！”
女骑士盯着露米埃尔看一会儿，宽慰道：“不用这么悲观。”
“你没有看见那个男人的伤，当然可以说得这么轻松！但是我呢？我负责治疗！”
“要不要睡一觉？感觉你很累了。”
“有段时间我试过像梅丽莎那样训练——”露米埃尔盯视一寸寸蚕食房间的阴影，“根本不可能做到！好夸张的强度，好夸张的天赋！谁有她那样的才能啊！”
“别想这么多……”
“跟着波莉娅进入山谷结果被前队友背回来，怪物没找到还落得一身虱子！”说到这里，露米埃尔保证，“我一定要把莫妮卡娅带回来！她的传送魔法对我们真的很重要！”
女骑士不语。
玛格丽特半梦半醒地听，鹿用鼻尖戳弄她的脸颊。
大厅的光景甚是热闹，挤满闻风而来的冒险家，妖精神殿之行无疑让伊莎贝拉经营的旅店名声大噪。
没捞到油水的家伙，听着幸运儿唾沫横飞地描述：只要跟在那位女勇者后面捡一些边角料，就能酒肉不断、牌局不停、女人堆里快活。
另一些常年混迹在FED等级的老油条们，本就懒得去地下城拼命，靠些鸡毛蒜皮的委托混日子。
同行惨死在旅馆的事情让他们更加确信自己的生存智慧——玛格丽特往哪儿走，他们就往哪儿凑！等着她扫清魔物，等着她挑走宝物，只管跟在后面捡剩下的。
“不会生气吗？”一个冒险家问，“毕竟勇者都是陛下……”
老冒险家喝酒作答：“因为玛格丽特·梅丽莎——”
“非常非常喜欢杀怪啊！”另一个接话。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莉莉安喝一口温牛奶，失焦地看着杯沿留下的唇印。
波莉娅向伊莎贝拉汇报山谷的情况，大致上如实陈述，只是隐瞒怪物的存在。
她从未与莉莉安并肩作战，自然不信玛格丽特那套“只有死灵术士能看见”的说辞，听起来更像是掩饰什么而编造的借口。
露娜理固当然地待在房间。
“还要麻烦你一段时间。”伊莎贝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必须查明委托人的死亡原因。”
波莉娅捂着右脸，耳光留下的灼烧触手可感，“还是把我当牲口使唤。”
伊莎贝拉的手悬在空中，半开玩笑地威胁：“要不给你对称一下？”
“你看她！快看呀！”波莉娅揪住莉莉安的衣角，“她还要打我的这边！左边！”
莉莉安慢条斯理地啜一口牛奶：“谁让你造谣我死了。”
“但我是靠脸吃饭的！”伊莎贝拉打趣着，用沉甸甸的胸脯把莉莉安的脑袋压得低下去，“知道最受欢迎的冒险家排行榜吧？”
莉莉安小幅度摇头，发丝在衣料间摩擦出细碎的呲呲声。
波莉娅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可是连续三年的冠军！你嘛……一百名开外吧。”
“玛格丽特呢？”莉莉安忽然感兴趣地问，“伊莎贝拉也想知道。”
“那家伙在二十二名，伊莎贝拉因为是新来的还没有排名。”
“哈。”
波莉娅坐到一旁的板凳上，像失去灵感的小说家似的苦闷地说：“脸打坏就没有冠军了。”
“这么在意？”
“因为这是被人喜欢的证明！”波莉娅侃侃而谈地伸直食指，“但你这只瘦巴巴的小猴肯定没戏。”
莉莉安点头同意。
波莉娅的性格确实招人喜欢，无论对方是谁，总聊得来、玩得开。
虽然有时大大咧咧得近乎犯贱，但爽朗的性格让人与她聊天又觉得轻松愉快。
她的脸并非标准的美人胚，向外凸起的颧骨、瘦削利落的鼻梁、略微泛青的眼眸……看上去如同雕刻的石雕一般有棱有角，有种莫名抓人的神韵。
通常她都将眼睛眯得细细长长，一旦想要看清什么东西时，会突然睁大双眼，亮出青湛湛的底色。
头发剪得很短，稀见的浅蓝色，刘海刚刚垂到眼帘，带一点在枕头上睡乱的不羁感。
身材匀称，胸部饱满。
肤色呈现十分健康的白色，不过由于常晒太阳的缘故，颜色正向麦色靠近。
而那些未经阳光直接照耀的部分，依旧保持着原先的白皙，看上去近乎呈现出脱皮一般的对比。
“莫妮卡娅……”露米埃尔站在两人中间，看上去等了好一会儿，“我能……和你聊聊吗？”
莉莉安用手指敲击杯壁，“在这里？”
“不，我想——”
波莉娅如同手持巨斧的伐木人，毫不留情地砍断露米埃尔的话语：“看起来我要走了，拜拜啦，小可爱。”
莉莉安目送波莉娅离开，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露米埃尔坐在波莉娅的位置上，用手指拉了拉祭司礼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对莉莉安来说，这样状况的并不尴尬——她太熟悉现在的气氛，和之前与玛格丽特吵架时的沉默一样。
“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莉莉安喝掉冷却的牛奶，“神职人员面对死灵术士也会紧张？”
露米埃尔纹丝不动地看她喝牛奶，如同验证文献繁琐脚注的历史学家一般慎之又慎的眼神。
“呃……你把梅丽莎……”
“顺路送回来，不用谢。”
“好吧。”
“想说的就是这个？”
露米埃尔对此没有回答，嘴唇闭成一条直线。
莉莉安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决定由自己作答：“那什么，我找到队友了。”
又一阵子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