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米埃尔坐在板凳上，不是沉默片刻，而是整整五分钟没有言语。
看起来不像沉思，也没有冥思苦想，只是呆滞地盯着从伊莎贝拉手提的小壶中倾倒的牛奶，乳白色的液体像桥一样流进杯中。
“怎么又给我倒一杯。”莉莉安单手握住微烫的杯子。
“算是山谷的赔礼，那里有怪物还让你去……”
莉莉安看着杯口氤氲的热气，刚刚坐在旁边听完波莉娅的汇报——关于怪物的答案是：没有看见。
她犹豫着，要不要趁伊莎贝拉空闲，将“只有死灵术士能看见”的真相说出来，会相信吗？
脑袋里似乎有相关的记载，具体又想不起来，或许该回房间翻一翻书架上的旧书。
“我要回去了。”莉莉安吹散杯中的热气，“你还有想说的？”
露米埃尔张开嘴唇又慢慢合拢，如此反复，简直像反刍草料的动物。
“真的有队友了？不是什么……”她难以启齿地收住话尾。
“认为我在骗你？”
“不是的。”
“死灵术士确实不好找队友。”莉莉安无奈地说，“等了差不多十五天。”
“是谁？”
“这个嘛……不好说。”
露米埃尔斜了斜嘴，检查莉莉安的全身那般扫视过去，视线从上到下落在她身上，然后再由下到上。
“果然没有队友吧？”她像是怀疑的说道，“死灵术士什么的。”
“啊。对的。”
“那要不然——”
这时候莉莉安的侧边传来两声喵喵叫。
一只懒懒散散的橘猫，却不是寻常的亮色，毛发介于橘皮与焦糖之间，这个颜色让她有种在哪里见过的熟悉感。
它慢悠悠地蹭上莉莉安的小腿，长胡须一抖一抖地动几下，打了个险些脱落下巴的哈欠。
莉莉安环顾四周，全然不明白猫如何进入室内，但还是将它抱在怀里。
“要不然什么？”莉莉安问。
“回来吧。”
“哪儿？”
露米埃尔稍稍皱眉，从以前开始就是这种性格，心里想的会直接表露在脸上。
“望月小队。”
“玛格丽特同意吗？”莉莉安没有着急拒绝，先问队长的想法，“毕竟我能离队就是她的签名。”
露米埃尔感觉有戏在脑中组织语言，然后看了眼墙上的钟。
时针指向傍晚七点半。
她用手指咯哧咯哧地搓耳垂，像是打定主意般说道：“醒了就告诉梅丽莎。”
“先斩后奏啊，肯定要被甩脸色，到时候你又倒着看书吗？”
“我……”
莉莉安转头望向门外，天空蒙着一层薄雾，还不算太黑，有一点夕阳的绛紫色光带。
门前大树的绿叶垂下来，仿佛冥思苦索的僧侣一般静止在那里。
偶尔有小鸟停在枝上，又倏然飞离。
树枝略微摇摆两下。
露米埃尔依旧沉默。
莉莉安低头看怀中的猫，它正静静望着自己。
她伸出两个手指在猫咪脑袋上敲出有节奏的声响。
猫咪眯起眼睛，咕噜咕噜地叫。
“我会帮你说话！”露米埃尔终于开口，“没有你，队伍的进展很不顺利。”
“需要传送魔法吧？王国会的人很多啊。”
“可是……你回来会更好。”
莉莉安沉默逗猫。
露米埃尔继续道：“而且你还帮忙把梅丽莎背回来，要是没有你，她就冻死了！”
“举手之劳。”
“难道你在队伍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开心的事吗？”
莉莉安抬眼看天花板。
除了玛格丽特责备时惯常沉默的神官与骑士，除了日复一日的当牛做马，还是有开心的时候。
可那些是记忆啊。
属于莉莉安·莫妮卡娅的记忆。
我一个陌生的灵魂，没有经历过这些，当然不会有开心的感觉。
要比喻就和无聊的自传电影差不多吧。
“开不开心……”莉莉安喃喃道，“现在的我也说不上来。”
“现在的你？记忆还没恢复吗？”
“没有。”
露米埃尔正视莉莉安的脸，辩解道：“从失忆的七天时间看梅丽莎，可能会觉得她很暴君，但只要你能回来……”
“本人来了。”莉莉安扬起下巴指向楼梯口。
玛格丽特站在那儿，穿着粉白混合的睡裙。
质地棉厚而上乘的布料。
从衣摆淹没脚跟的状态分析，应该是加大码。
领口绣着一圈粉色的小花，点缀在洁白的底色上。
完全无法想象这是脱下铠甲之后的玛格丽特。
唯有阳光淬炼过的长发，以及低首也无法敛去的傲气，让人明白她还是那个充满铁血与硝烟气息的勇者。
她回到了被敬仰包围的舒适圈。
而小屋中那个湿漉漉的身影……大概是莉莉安在淋雨之后冻出的幻觉吧。
“哦！玛格丽特小姐没事了！”一位冒险家高喊，“看你被背回来，我们都吓坏了！”
玛格丽特用点头回应问候。
另一个冒险家凑上前，接着问：“山谷怪物是不是消灭了？”
她摇摇头。
“要我说啊，别去了！”新加入话题的冒险家摆摆手，“那不是你的工作，探索探索地下城吧？”
就是想继续捞钱吧。
莉莉安在心里想着。
而玛格丽特似乎格外享受这种拥戴，由衷地笑起来：“等我休息一阵子。”
众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满，随即像训练有素的迎宾人员，不失机灵地说：“想休息多久都可以！”
莉莉安小口啜饮牛奶，见到杯底剩一层乳白，将杯口凑到猫咪跟前。
猫咪翕动鼻尖，探出粉色的舌头，一点点卷走残留的牛奶。
莉莉安像观看修马蹄视频一般，不带任何情绪地看小小的、布满倒刺的舌头将杯底舔得光可鉴人。
“喝完就没了哦。”莉莉安抚摸它的脑袋。
露米埃尔局促地坐在凳子上，想找借口离开又不想太明显。
她迟疑一下，背对玛格丽特低声说：“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会去劝梅丽莎。”
莉莉安用手指挠猫咪的下巴。
玛格丽特站在楼梯口，将大厅的景象尽收眼底——不可能看不见那一幕。
莉莉安的发色太过显眼，只要稍稍瞥一眼，就能在人群中锁定她的位置。
至于起身的露米埃尔，她也注意到了。
后者从大厅另一侧的楼梯上楼。
“哎呀！这只肥猫猫是从哪里溜进来的？”波莉娅拿着酒杯，脚步轻浮地走过来，“快让姐姐抱抱。”
猫咪弯曲背脊在变身棘背龙的前一刻，遭到莉莉安的拍打，眼神瞬间清澈。
波莉娅佩服似的点头：“嗯！驯宠物还挺有一套。”
“有点儿经验……但你说这样是不是太累了？”莉莉安反问波莉娅，“这种拥戴就和被众人推着走上断头台一样。”
“谁？”
“玛格丽特。”
波莉娅无所谓地摇头：“不关心。”
莉莉安用双手卡住猫咪的前肢腋，将它举到眼前晃了晃，鼻尖几乎碰到猫鼻子：“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能这样抱。”猫咪四爪悬空，不满地扭动一下，“勒得难受喵。”
莉莉安下意识瞥向醉态可掬的波莉娅，又掠过狂热吹捧玛格丽特的人群，最后才将视线聚焦在猫咪脸上。
她贴上毛茸茸的尖耳朵，低声惊讶：“你怎么会讲话？！”
“因为是露娜！”猫咪的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骄傲。
“嘘——！”莉莉安捏住猫咪的三瓣嘴，抱起它返回房间，“可别让人知道动物会讲话！”
玛格丽特望一眼逃离的莉莉安，微笑着说：“我会努力斩杀魔物不辱勇者之名。”
波莉娅醉醺醺地听献给玛格丽特的掌声，思绪渐渐神游出去，如同振翅的小鸟。
通过高飞的鸟的眼睛，从上空捕捉到攒动的人群，以及由粗糙结实的木头与闸刀制成的断头台。
玛格丽特面色平静地走上去。
人群欢呼着问询：什么时候探索地下城啊？
玛格丽特俯身，将修长的脖颈坦然搁进冰冷的孔洞。
追问紧随其后：这次打算去哪里？
侩子手松开绞紧的麻绳。
闸刀开始滑落，带着沉闷的风声。
而人群最后的话语，几乎与刀锋切割空气的声音重叠：
这次……就这点儿东西？
波莉娅瞪大细细长长的眼睛，但在见到玛格丽特脸上飘飘然的满足神情，重新趴在柜台上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