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睁开眼睛，没有做梦，意识在虚无的平面上滑动。
什么时候？
无从知晓。
具体时间？
一片茫然。
她欠身看向窗外。
天空沉甸甸的，并非乌云欲雨的感觉，而是绝对的黑暗。
在没有电器光源的世界，这样的夜空难得一见。
像一块巨大无垠的、吸足墨水的天鹅绒，蓬松地覆盖下来。
露娜还在睡。
或许是夜晚的凉意，她在不为人知的时段，无意识将赤条条的身体裹进被褥，只露出酣睡的小圆脸——
是能够让母亲翻开班级合影时赞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可爱”的脸。
莉莉安小心靠着床头，阅读之前的书籍。
上面确实有记载山谷的怪物，游移于现世与地狱夹缝的幽体。
翻动书页，指尖划过垂直的世域图景：天堂、现世、幽界、地狱。
继而剖析术士庞大称谓下的分野：
魔法师、治愈士、元素使、预言师、炼金术士，乃至圣职者……此名目下林林总总的存在，皆如太古以来仰望星空的猿猴，渴求用孱弱之躯，触碰遥不可及的神迹；
唯有死灵术士——被决然摒除于向上求索的序列——他们转身向下，如灼烧的暗流，烫穿分隔现世与幽界的岩层，直灌地狱的核心。
惟其如此，死灵术士能看见幽体。
然凡人亦非盲目，濒死之人、缺乏信仰的锚定者、身体羸弱的空心民诸如此类也能看见。
莉莉安用尾指刮过眉梢。
这些记载确实存于脑际，但需要媒介唤醒。
活脱脱像失忆的人重返旧地，脑内的抽屉砰然洞开——回形针、毛线团、旧照片……
她望着里面的物件，食指倏地指天：“是了是了！我记得这个！”
然后呢？
想起这个世界的记忆时，会导致原世界的种种漫漶不清，还应该开心？
莉莉安倒扣书籍，夜晚似乎很容易让人想东想西。
她按揉眼眶。
视网膜上浮现出漩涡样的东西。
最初的漩涡诞生后，派生出另一个漩涡，紧接着又同第三个交融汇聚。
好像某个场景。
莉莉安吸一口气，然后憋住。
少年坐在沙发上侃侃而谈，母亲喜滋滋地聆听。
尽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内容，她却放下手机，仿佛在见证某个足以重塑世界的伟大事件的神情。
“怎么了？”露娜的身体卷在被褥里一蠕一蠕地靠近，露出的脑袋俨然是可爱类词语的具象体现，“难道是痛醒的？！”
“那时候很痛，现在倒没什么感觉。”
露娜扑簌簌地眨眼睛，卷裹住的身体又朝前蠕近半寸。
莉莉安双手抱头，在墙上支起一尊三角形状的碑影。
漩涡坍缩成针尖大小的黑点。
场景消失不见。
无论怎样拼凑，都无法把握其整体。
“就是单纯睡不着。”声音显于意识。这个时候要让露娜放心。“都有这样的时候吧？”她付之一笑，牙齿咬住下唇的肉壁。
“但你看起来不开心。”
“因为夜晚啊、安静啊，杂七杂八的……”莉莉安用指关节叩击窗框，“你听。”
露娜蛄蛹过去，耳廓朝向外面。
静寂如液态玻璃灌注天地。
不闻任何声息。
风吻过耳际的绒毛，气流在耳道内壁旋出细微的涟漪。
她边听边觉得风在呼吸。
这些风是活的，它们建成这座城，用冰河期的寒潮搬运土石，用青铜时代的气流劈开山峦，用十万个季风吹散海湾。
风带来第一粒种子时，人类尚在洞穴朝拜赐予他们火焰的神明。
沿路栽植的树木释放嫩叶的气息。
绿色仿佛沁入周围的空气。
路的两侧排列着住房、商铺、旅店和饭馆，带有百叶窗的窗缝偶尔冒出一声犬吠。
风在很近的地方起伏，波涛稳稳地拍打树叶。
人类在酣睡时成为风暂借的容器，盛装着一如往日的夏夜。
“难怪你会睡不着，”露娜抖抖耳朵，“要是我也不睡。”
莉莉安靠过去，柔和地说：“不要经常熬夜。”
“但这样的感觉我好喜欢。”
“我也是。”
露娜转头看莉莉安，再看向枕边倒扣的书籍，“你在看书啊？”
“关于山谷的怪物……都是以前做过的笔记，现在看一遍加深记忆。”
“有想起什么吗？”
莉莉安扯掉嘴唇上的死皮，“我和你说过吧？目前只记得咒语。”
“嗯。草原的时候。”
“那要是……随着我想起的越来越多，同时忘记一些怎么办呢？”
“会忘记我吗？”
莉莉安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我会永远记得你。”
“永远是多久？”
“永远就是永远，这个词要用时间去衡量。”
露娜似懂非懂地思索片刻，“就和妈妈一样。”
莉莉安微微一笑。
“你想听吗？”
“如果愿意说的话。”
露娜将脑袋沉进莉莉安的肩窝，从未有过倾述欲从喉间流出来。
无忧无虑的童年，
兽人部落的大迁徙，
父母的事，
王国与帝国的边境战争，
只身来到人类城镇，
初次遇见队友时，那人身上的松脂气息。
尽管充满跳跃性，但每段回忆都讲了好长一段时间。
“然后——”
露娜扬起脸沉思默想什么，或者仅仅注视又广又深的天空亦未可知。
不管怎样，莉莉安都静静等待，以免扰乱现场的宁静。
时间缓慢而扎实地稳步前行。
“我成为冒险家的目标就是找到妈妈。”露娜接着说，“边境战争的时候走散了。”
“现在就可以去。”
露娜摇头晃脑地说：“兽人每次迁徙都会选择危险的地方，因为这样可以躲避人类。但现在……冒险家越来越多，那些地方都被公会的人管控了。只有实力相当的冒险家，有权进去。”
“这样的话，保不准兽人再次迁徙。”
“所以需要线索嘛！要早点成为高等级冒险家。”
莉莉安无言地窥一眼渐变的天空。
“你呢？”露娜问，“我还没听过你的目标。”
“和你一样成为高等级冒险家。”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发自内心的动力。”
莉莉安想一会儿，回答：“周游世界？”
“不找记忆？故地重游什么的，想不起爸爸妈妈肯定会难过的。”
“嗯……是啊。”
露娜观察莉莉安的情绪，小心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不会。”
“那我陪你一起找。”
莉莉安抚摸两下露娜的尖耳朵，不再说话。
两人一动不动地看窗外的风景。
某位少年以及某人的母亲，想必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坠入连名字都消融的领域。
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