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驶出城镇。
说起来，到现在都不知道城镇的名字。
以最大限度保留原世界的记忆为前提，故意不记亦未可知。
若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今后恐怕终身都会住在伊莎贝拉的旅店——
是叫娴静时光？
还是什么别的名字……
车轮碾过农庄小径般狭窄的土路，向着山坡攀爬。
道路两侧排列着高耸的柏树。
人家几乎看不见了。
天空郁结厚厚的云絮，倒不像要落雨。
最后出现弯弯曲曲的陡峭坡路，车夫扬鞭一甩，马儿奋力冲上去，连带着莉莉安的身体开始倾斜。
路的尽头闪出一座房屋。
竖着两根气派的立柱，没有门扇，围墙也没有。
看上去似乎确实是带门带墙的构想着手建筑，而后改变主意，也许中途察觉没必要用那玩意。
门柱的其中一根像挂招牌一样挂一块漂亮的“古铁雷斯”木牌。
眼前的大型宅邸带典型的西境风格，一截褪色的砖砌烟囱从石板瓦屋顶探出。
平房，但房顶高得异乎寻常。
马车停进门厅前宽大的前庭。
甫一推开车门，几只乌鸦模样的黑鸟发出尖啸的叫声从近旁树枝腾空而起。
仿佛在斥责突然出现的闯入者。
宅子大体被疏落的杂木林环抱，唯独西侧面对山谷。
铅灰色云层下，谷地的景致向远方绵延铺展，视野开阔。
“就是这里。”马夫摘下宽檐毡帽，“我先回去了。”
莉莉安站在原地四下环顾。
目力所及皆是疏林、荒草与孤悬山脊的宅邸。
真是一无所有。
感叹竟把房子建在如此荒凉的地方，想必屋主格外讨厌与人交往。
这时候，宅邸的橡木门无声向内开启，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廊的阴影里。
他迈着用卷尺丈量过的步伐走下两级石阶，站在与莉莉安大约隔开五步的地方。
年龄约莫六十岁。
银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紧贴头皮向后梳去，露出布满细纹的狭长额头。
“久等了。”那人用灰蓝色的眼睛打量莉莉安，“我是古铁雷斯家族的管家，请您称呼其职。”
“啊……你好。”
管家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套装，衣料是毫无光泽的藏青色羊毛呢，在灰白的天光下接近墨黑。
外套样式简洁，纽扣一路系到脖颈下方，只露出一小点白色的亚麻立领衬衫，领口浆洗得非常硬挺。
下身是同质地的直筒长裤，裤线烫得笔直。
双脚套一双擦得锃亮的老旧系带皮鞋，鞋头方正。
“请随我来，”管家侧身抬起一条手臂，戳向半开的房门，“公爵大人等候多时。”
莉莉安点头不语，一遍遍抚摸怀中的猫咪。
他的行为，看上去似乎是自古以来受限于某种魔法的存在，只是无休无止地重复着被赋予的职责的幽灵。
橡木门在两人身后合拢，将山间的风与鸟鸣隔绝出去。
莉莉安在黑暗中翕动鼻翼，嗅到混合着陈年木料、石蜡和干燥草药的气息。
“在见公爵大人之前，”管家似乎改变想法，“我需要先带你了解房屋的结构，以免误闯某个地方闹出笑话。”
“好的。”
两人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短廊，进入宽敞的客厅。
客厅的正前方有一座气势恢弘的石砌壁炉，炉膛深邃，内壁残留着经年累月的烟熏痕迹，仿佛格调雅致的洞穴。
西南侧高大的拱形玻璃门通向带顶的阳台，灰白的云霭和山谷的轮廓清晰可见。
北面则是正方形的画室。
管家简洁地示意方向：客厅东侧连通小餐厅，再往里是厨房的入口。
起居需要的浴室和公爵的主卧室在二层。
他特意指向稍窄的通道尽头：“那里是你的客用卧室，女士。”
房间的格局略逊于主卧，却也齐整。
靠墙立着一个橡木书架，无数皮面或布面的旧书挤得满满当当。
书架前摆放着胡桃木书桌，空空荡荡的。
虽然旧，但很干净，住起来应该不错？
不可思议的是，莉莉安在跟随管家穿越各个房间的时候，客厅、走廊、乃至眼睛扫过的所有墙面，没有挂任何一幅画作，大凡墙壁都赤裸裸的索然无趣。
诚如管家毫无声调的话语所言，家具、餐具、亚麻卧具等生活必需品大体一应俱全。
仓房檐下堆垒着整整齐齐的橡木与松柴，烧个三年都绰绰有余。
“只需带身子来。”他风趣幽默地说。
房屋的每个地方都装着照明装置，并非烛台，而是一颗颗拳头大小的乳白色水晶。
管家站在走廊的水晶下，像拿指挥棒的指挥家，用特定的手势挥舞四次，顿时亮起近乎月亮的银光。
接下来，他开始介绍客厅的音乐播放器——由深色桃木与抛光黄铜打造的柜体。
柜台上方有一个雕琢成花苞形状的巨大喇叭，正面设计着抽屉和旋钮，镶嵌着打磨光滑的象牙。
“无聊的时候可以听音乐。”
他拉开衬着天鹅绒的抽屉，里面整齐排列数十个扁平的圆形锡盒。
锡盒表面蚀刻繁复的古体字标题。
莉莉安瞥见几个名词：《夜莺咏调》、《弥撒曲》、《玫瑰的叙述组诗》，全都是闻所未闻的歌剧或乐章。
管家打开一个锡盒，内里用符文工艺封存着声音。
“将这个，”他拿出里面的符文，“投进花苞——”
“可以稍后演示，我想快点见古铁雷斯公爵。”
“哦。对。”
莉莉安紧张地摸一下猫咪。
管家引领她踏上通往二层的楼梯，并非富丽堂皇的主梯，而是隐藏在客厅的活板门后面的螺旋木阶。
二层的光线比楼下更加晦暗。
管家停在平平无奇的门前——从左往右数的第三扇。
没有敲门，只是用带着羊肠手套的手推开门扉，进入宅邸时闻到的草药味更浓郁了。
里面是一间卧房，更准确地说，这是由书籍铸成的壁垒。
四面的墙壁都有一个拔地参天的书架，地上散布翻开的典籍，空气里弥漫着纸页特有的尘埃感。
“公爵大人。”管家用无可挑剔的礼仪躬身，“您等的客人到了。”
背对着房门的扶手椅缓缓地转过来。
坐在其中的男人，几乎与莉莉安的想象一致。
踏入这座宅邸的时候就有所察觉：
虽然曾是冒险家，但古铁雷斯公爵也一定和这栋房子一样，充满腐败的气息。
公爵看着非常瘦，包裹在样式老旧的丝绒睡袍里，皮肤是不见阳光的病白，薄得能看见淡青色血管，手背和脖颈尤为明显。
他眯起眼睛，整个眼球茫茫然的，没有纵深，就像结冰的湖面映出的阴色天宇。
“辛苦了。”公爵的话语呆板得毫无情绪，“见到我的女儿之前，聊一聊好吗？”
莉莉安学着管家的模样行礼。
“你是哪个接待员派来的？”
“伊莎贝拉。”莉莉安掏出揉得有些皱的任务书，“听到的任务内容是吓唬您的女儿。”
“啊……川边镇的冒险家。”
莉莉安付诸一笑。
公爵继续下文：“我的要求很简单，让艾丝黛尔放弃冒险。”
“一定竭尽所能。”
“事成之后还会有额外奖赏，但要是朝着反方向发展，我会按天数扣钱。”
莉莉安点头明白。
“你每次上二楼，都必须提前向管家报备，并且由他陪同。”
“好的。”
公爵突然陷入石碑似的沉默，随后问：“你是术士？”
“是的。”
“哪方面？”
莉莉安稍微用小指挠动唇角：“魔法师。”
“那可千万不要窥探这座宅邸的魔法。”
“绝对不会。”
公爵将扶手椅转过去，管家不失时机地带领莉莉安前往艾丝黛尔的房间。
一路上，她都在回忆伊莎贝拉的话：豪宅、花园、山蒸海味……只是给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讲点血腥故事……
还说对我的魔法练习有帮助，这完全是把我丢进黑厂的该死中介！
回去一定要投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