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之力,三段!”
莉莉安靠在半开的窗边,讲起某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由于记忆的磨损性,她会时不时停一会儿,敲骨吸髓地回忆过去。
艾丝黛尔把胳膊支在书桌上,像看稀罕物似的端详莉莉安挥舞的手臂、喋喋不休的小嘴、眉眼间急剧变幻的神色,简直像在森林散步时偶遇巨蟒与棕熊搏斗而躲进附近的石头屏息观摩。
“嗯……”莉莉安把大拇指抵进抿起的唇缝,“差不多就这些,再多我也不记得了。”
大小姐啪嗒啪嗒拍几下手,头也不回地招呼管家准备茶饮——这个时候莉莉安才从门边的阴影里看见管家——灰蓝色的眼睛如同撬开罐头时僵直的死鱼。
完蛋。
要扣我钱了。
“请再给我讲一些故事!”艾丝黛尔拿起鸦羽笔,伏案将刚刚的故事记录下来,“我可以试着把它们编进小说。”
“你在写小说?”
艾丝黛尔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象中的冒险家生活。”
“真厉害,要我写肯定无从下笔。”
“不过我不打算给你看。”
莉莉安看着艾丝黛尔怪模怪样地吐舌,做出仿佛耸耸肩的动作,“总有发表的时候。”
“不会的不会的,我是写给自己看的。”
“好吧。”
“还有故事吗?”艾丝黛尔停笔看过来,“关于冒险家的生活是怎样的?”
“野外的话……搭建庇护所,吃小虫子一类的。”
“你吃过?!”
莉莉安复述贝尔·格里尔斯的话:“鸡肉味嘎嘣脆蛋白质是牛肉的六倍。”
艾丝黛尔似乎由衷佩服:“我肯定吃不下去。”
“但这就是冒险家苦兮兮的生活!所以你能……明白?”
“提前准备食物也行吧?”艾丝黛尔不为所动,或听懂了莉莉安的言外之意选择避而不谈,“不一定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吃小虫。”
“这个——怎么说好呢?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艾丝黛尔就此仰视天花板,随后轻轻摇头:“打乱计划也挺糟糕的。”
管家托着银色小盘进入房间。
第三次了,依然没有敲门。
仿佛事先告知的礼仪,不存在于这个家伙的脑袋。
他将两杯茶分别奉予莉莉安与艾丝黛尔。
莉莉安手中的茶汤,由于房间的气味,辨不出芬芳;只能通过暖褐的色泽分析,应该是红茶一类。
至于艾丝黛尔那杯,莉莉安只来得及瞥见一隙——浓稠到近乎淤滞的紫色。
管家背手站在门口,露出不容问询的静默。
莉莉安静静喝一口热茶。
确实是红茶。
随即以锐利的目光瞥向管家,确认他能被直接观测,没有融入长廊的阴影。
安静没有停顿地持续。
艾丝黛尔受其影响,也侧目望向管家,继而发出弹珠落地似的笑声,仿佛莉莉安的警惕在她看来是某个游戏。
管家多少压低嗓音:“小姐,药凉了会很苦的。”
“药?”莉莉安看向艾丝黛尔啜饮茶水的动作,“那个杯子里的是药?”
艾丝黛尔代替管家回答:“我生了好大一场病!差点就死掉!直到现在都还在恢复期。”
莉莉安沉默颔首。
管家见艾丝黛尔喝完,将她手里的骨瓷杯连同莉莉安那一只纳入托盘,随即迈着步伐离开房间,如同大笨钟内部相互咬合的齿轮,哒、哒、哒地碾过听觉。
“这么说房间里的气味儿也是生病造成的?”莉莉安摸一摸在气味折磨下萎靡的猫咪。
艾丝黛尔点头然后又摇头:“生病导致我的嗅觉不行了,但还是想闻些什么。”说着,她腼腆一笑,“对外人的鼻子肯定不舒服,有时候也让我过意不去。”
“习惯了也还好。”
猫咪并不认可莉莉安回答似的摇头。
艾丝黛尔冷不丁问起莉莉安对管家的看法,恐怕是因为刚刚警惕的目光。莉莉安略一沉吟,伸出食指比喻:“像小红帽里假扮外婆的狼。”
“什么是小红帽?”
莉莉安不得不多讲一个故事,随即在末尾补充:“他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心里大概藏着东西。”
艾丝黛尔捏住下巴沉思,仿佛要把这个说法塞进记忆的抽屉。
“你可别把这个评价说出去,当作我俩的小秘密。”
“即使不说,他也晓得呀。”艾丝黛尔苦恼地摇晃小脑袋,看起来不像伪装,“之前趁着他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外出,还没有离开房间,他马上就出现在门口。”
“幽灵。”
艾丝黛尔将这个词摁进在脑袋,声音带着豁然开朗的战栗:“对对对!他就像是一只幽灵!”
“你不怕吗?”
“这也说不上来,就是挺烦的。”
莉莉安后悔对管家进行直观评价,沉默地咀嚼着这个念想好一会儿:“我们从说第一句话起,他全都听见了。”
“不用害怕。”艾丝黛尔摆动手掌,“习惯了还挺可爱的。”
“可爱?”
“你不这样认为吗?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居然窃听成瘾。”
莉莉安稍微想象管家将耳朵贴在门上的画面——灰黯、褶皱的耳朵挤着门板,死鱼般的眼睛纹丝不动。
冰冷的寒意爬上她的手臂,不自觉头皮发麻,“你毫无人身自由啊!”
艾丝黛尔困惑地歪着脑袋,这个词和之前的小红帽一样陌生。
莉莉安闭嘴沉默,她此行的目的是掐灭大小姐心中渴望冒险的火苗,而非再丢一捆助燃的干柴。
艾丝黛尔一个人琢磨了好久好久,不明白地摇头问:“到底是什么呀?”
“没什么。”莉莉安慎重地斟酌字眼以便尽快结束聊天,“我还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很多时间相处。”
“那我可以叫你老师吗?”
“我们的年龄明明差不多大。”
艾丝黛尔完完全全不认可莉莉安的说法,“你懂得多当然是老师。”
“但我不会叫你学生。”
“哎呀!”
当天夜里,莉莉安把背包里的东西翻出来:
折得整整齐齐的尖尖帽、卷起来的抽象画、记录死灵术的笔记本。
她盘腿坐在客房的床上展开抽象画,这是露娜临行前硬塞进来的。
彼时的她还在心里嫌弃,去贵族家庭哪里需要这些东西?
但在见到毫无装饰性的墙壁后,不免赞叹露娜坚持携带的决定。
猫咪跳上床榻,莉莉安骤然绷紧双腿,旋即想到它不能当作宠物,自然没有无法上床的铁律。
猫咪舔一下莉莉安的耳垂,悄声说:“这里感觉太怪了!”
“嘘。你不能讲话。”
“我贴着你耳朵说的,不要紧。”
莉莉安抱住猫咪,疑神疑鬼地侧躺在床上,压低声音:“你今天差点害死我!这么不待见其他人吗?”
“这也我是想说的。”猫咪凑得更近,“那位大小姐给兽的感觉很奇怪。”
“哪里怪?”
“哪里都怪,这栋房子、管家、公爵……特别是大小姐。”
莉莉安对此并不同意:“除了呛人的气味,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女。”
“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是具体什么,但请相信兽的直觉!”
“好吧,我会小心。”
一人的轮廓和一团毛乎乎的球体,在床榻上依偎出宁静的剪影。
而在莉莉安的背脊之后,沥青色的黑暗里,墙壁悄然蠕动、鼓胀——
分娩出一只浑圆的眼球,蒙着阴翳的虹膜徐徐旋动,将她的无知无觉,钉死在冰冷的注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