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八点十五分。
时间已然来到骄阳统治的疆域。
但从餐厅的窗口望出去，裹尸布般的铁灰色云层，将天空焊得无间无隙。
空气带着仿似地窖的潮气，无声地浸润肌体。
莉莉安收回视线，在这里全然感觉不到夏日气息。
她坐在长得过分的桃花木餐桌的一端。
管家端上早餐。
银制餐盘白得刺眼，冷色调的光泽几乎能割伤视线。
“请。”管家背手站在门边。
莉莉安犹豫一下，掀开三明治上层蓬松柔软的面包片——
生菜叶、黄瓜片、半融化的奶酪、夹心蛋……搭配堪称赏心悦目，甚至带点艺术品的考究。
但……贵族就吃这个？
回想在旅馆的时候，晨间的培根冒着油脂呲呲作响，午餐的烤鸡香气四溢，晚餐的牛排厚实多汁——简直无肉不欢！
此刻面对满盘色彩鲜亮、生机勃勃的素食，忽然有股不同阶级拧在一起的错位感，像一头狮子兴致缺缺地观望眼前的蔬菜。
“你不吃吗？”莉莉安问。
管家微乎其微地摇首。
她只好捏起三明治，极尽克制地咬一口，还没有充分咀嚼，味蕾传来的反馈，就推翻先入为主的偏见。
这绝非便利店用微波炉加热的工业制品。
手中的三明治严丝合缝地贴合某个既定的标准线：
面包新鲜，富有弹性；切面更是惊人的利落，不见丝毫碎屑。
莉莉安的脑海由此闪过一把刀，洁净锋利的刀。
在制作三明治时，如果没有一把上等的切刀，无论堆砌多少昂贵的馅料，涂抹何等秘制的酱汁，只要无法利落地切断食材，最终呈现的，也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堆积，与鲜美二字无缘。
天色带来的郁闷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味觉体验。
“味道相当好！”莉莉安赞叹。
管家微笑回应。
莉莉安掰下一块，递给蜷在腿上的橘猫。
猫咪挺起身体，一只爪子搭在她的手臂上，凑近三明治翕动鼻翼，然后带点儿贵族式的矜持，将脑袋扭向一边，仿佛素食是对肉食天性的侮辱。
“抱歉。”莉莉安打圆场道，“它吃肉习惯了。”
“冒险家的生活多与肉类相伴，在这一点上确实是我招待不周。”
“没有的事，呃……我觉得很好吃。”
猫咪仰望莉莉安，不免在心里嘀咕：昨晚还让你小心，吃到好吃的就全忘了。
简单寒暄过后，两人一猫再度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还是从昨天的活板门进去，大小姐闺房的气味依旧浓郁。
猫咪在莉莉安怀中打了个响鼻。
“啊！”艾丝黛尔像小鸭子似的坐在地毯上，“昨晚睡得好吗？”
莉莉安颔首回应，习惯性走向窗边，将紧闭的玻璃窗向外推出一道能够容纳猫咪通过的缝隙。
一人一猫隔着玻璃相对而坐。
她将掌心贴在光滑的玻璃内侧；阳台上的猫咪，默契地将毛茸茸的脑袋，抵在玻璃外侧对应的位置。
纵然有无机质的阻隔，彼此仍能透过薄薄的屏障，感知对方的存在。
艾丝黛尔托住腮，毫不掩饰羡慕地说：“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啊！”
“在一起很久了。”
“我也想养点什么，但父亲肯定不会同意。”
莉莉安顺着话题，自然而然地问：“你见过你的父亲吗？”
艾丝黛尔用手理一下头发，仰起脸思索：“生病之后就没见过，具体时间我也不记得。”
“好吧。”
“您肯定见过，来这里的时候。”
莉莉安点头。
“是不是很帅啊？”艾丝黛尔压低声音，一只手贴在唇边当作扩音器，“我偷偷告诉您，我从小对父亲的样貌就非常、非常自豪！他每次带我骑马穿过城镇，我都能听到人们的赞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帅的男人？！”
“公爵大人……”莉莉安斟酌着措辞，与其说帅气，莫如说是一张挂在骨架上的皮，“确实长得很有特色。”
“是吧？”
“但和你的描述不太一样，你应该生了很久的病。”
艾丝黛尔前倾身体，想要追问莉莉安的话语意味着什么——
管家托着托盘进入房间，将白瓷茶杯推向莉莉安，另一只不透明的水晶杯，则被放在艾丝黛尔面前。
莉莉安用银匙一再地搅动杯中琥珀色的茶汤，再把旁边的小碟蜂蜜倒进去。
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沉默堆积着，如同窗外铅灰色的云朵，重重地压迫鼓膜。
艾丝黛尔啜饮淡紫色的药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扇形阴影。
莉莉安则将目光停留在茶汤的漩涡里，思绪跟随着旋转出去：
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变得如此消瘦。
大小姐与公爵，恐怕很久没有见过面。
为什么呢？
我不认为艾丝黛尔刻意隐瞒什么。
还是在她的印象里，生病到痊愈只是瞬息之间，导致记忆仍停留在公爵意气风发的时候？
莉莉安想不明白地摇头。
“你怎么了？”艾丝黛尔问。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说……”
“当然可以了！”
莉莉安思索措辞，突然注意到侍立在艾丝黛尔侧后方的管家，毫无征兆地抬起戴着羊肠手套的右手。
他竖起食指，靠在紧闭的嘴唇上——
一个简单的手势。
却比任何警告都更具压迫。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在提到公爵外貌的时候忽然进入，恐怕也是因为我越界了。
“说嘛说嘛！”艾丝黛尔摇晃莉莉安的胳膊，“话说一半太让好奇了。”
莉莉安放下银匙，讪笑道：“我不习惯喝红茶。”
“还能不能说的……结果在纠结这种小事儿，我可以给您准备别的饮品。”
“因为是贵族，我想——这样说话太冒犯了。”
艾丝黛尔鼓起腮部说：“您是我的老师，当然不会冒犯！”
莉莉安见话题巧妙岔开，回以彬彬有礼的微笑。
片刻沉寂之后，某个声音渗入她的耳朵。
如同远方海岸例行公事般涌来的涛声。
到后面慢慢变大，成为富有节奏的——笃、笃、笃——厚实鞋跟叩击木质地板的声音。
循声望去，塞拉菲娜亭亭立于房间门口。
她身穿无褶无皱的奶油色连衣裙，腰身被束腰带妥帖勾勒。
“小艾丝~~”塞拉菲娜甩动乌黑的长发，“我来找你玩了哦~~”
艾丝黛尔赶忙招呼管家再沏一杯茶，同时把莉莉安的红茶端走。
“正好给你说说最近的见闻。”塞拉菲娜毫不客气地坐在床上，“妖精神殿、玛格丽特……你肯定不知道吧？”
艾丝黛尔连连点头。
莉莉安敛声屏气地偷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