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莉莉安把餐盘放进石砌水槽旁的藤筐，坐到桌边喝薄荷茶。
茶水入口即化，像裹挟春雪的小溪一般流进胃里。
名副其实的上等薄荷，没有刺鼻的辛辣感。
餐桌的另一侧，两位贵族小姐——艾丝黛尔和余怒未消的塞拉菲娜——并排坐在靠墙放置的、蒙着深色皮革的长背靠椅上。
坐姿端正，几乎不动，繁复的裙裾在椅面铺出扇形花瓣。
艾丝黛尔双手交叠放于膝头，一会儿一会儿地摩挲裙料。
塞拉菲娜将目光投向莉莉安。
没有左右逡巡，没有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审视，甚至没有温度——眼神不包含任何情绪。
看莉莉安身后的墙壁亦未可知。
然而餐桌的另一端只有莉莉安，归根结底是在凝视。
莉莉安感觉自己被这双眼睛放置在焦点里，尽管眼睛本身空无一物。
“干嘛。”她放下茶杯，“要用眼神刺死我？”
塞拉菲娜把头扭向一边，只给莉莉安留下绷紧的颌线和泛红的耳尖，语声像是从别的地方强拉硬扯出来：“什么时候给我们表演魔法？”
“现在就可以去画室。”艾丝黛尔清亮明快地说，“母亲走了以后，都在那里研习魔法。”
莉莉安转动一下眼睛，岔开话题：“现在应该睡午觉，可以美容的。”
“你美容关我屁事！”塞拉菲娜硬邦邦地回复，“我现在就要看你的魔法！”
“啧啧啧。”莉莉安摇晃脑袋，同时竖起右手食指，“看看你的眼角纹，人是从小地方变老的。”
艾丝黛尔转头观察塞拉菲娜，她的眼角周围确实有细小的皱纹。
与其说不睡午觉导致，莫如说年龄增长自然形成，具体如何不得而知。
“看什么看！”塞拉菲娜扬起拳头砸艾丝黛尔的肩部，“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朋友？”
“当然是了！”
“那你一直向着外人！”
艾丝黛尔委屈地撅起嘴唇：“确实有皱纹……”
“好了好了。”莉莉安适时开口，“现在，立刻，睡午觉。”
塞拉菲娜的拳头僵在空中，然后慢慢放下去，如同蹩脚的学生面对远超理解范畴的数学公式，盯着擦得锃亮的餐桌。
时间由此拉长。
厨房偶尔传来炉火余烬爆出的噼啪声。
大约过去漫长的两分钟。
“真的……很多吗？”她忽然开口，“我脸上的……皱纹……”
“所以要睡午觉咯。”莉莉安没有表情干巴巴地回复，“慢慢就能好起来。”
塞拉菲娜一言不发。
艾丝黛尔搂住她的肩头，半是搀扶半是引导地带着移动。
莉莉安俯身抱起猫咪。
三人穿过宅邸宽阔却冷清的走廊，脚步声在地上敲出单调的回响。
“好了。”莉莉安在主楼梯的楼梯口挥手，“睡你们的美容觉吧。”
塞拉菲娜的脚步停在第二级阶梯上，侧着身体问：“你呢？”
“当然是一楼的客卧了。”
“以前可不这样。”
艾丝黛尔帮忙解释：“家里变过一次。”
莉莉安予以肯定地点头。
塞拉菲娜眯起眼睛，半思不索地问：“不会趁我们睡着溜进画室吧？”
“为什么要去那里？”莉莉安的表情相当真诚，“我对自己的皮肤还是很在意的。”
“装傻！”塞拉菲娜的声音颇有一股后知后觉的醒悟，“没有哪个冒险家，对能随意练习魔法的房间无动于衷！”
啧。
在这种地方倒是敏锐……
莉莉安抚摸一下猫咪，将客厅的活板门搬出来：“我只能睡在一楼，上二楼都是走客厅的暗门，难不成想让我挨着你睡？”
艾丝黛尔点头，表示确实是这样。
塞拉菲娜捶一下她的肩部，立马同意：“没问题！你挨着我们两个睡！”
“唔——我的身份不能和两位睡的。”
“我准许了！”
莉莉安看向艾丝黛尔，毕竟她是房子的主人。
她的眼神却似乎含带好意和兴趣。
这点应该无误。
听见一起睡觉时的眼神，同听见其他话语时截然不同。
必须承认的是，莉莉安绝非世人眼中富有魅力的女性。
身形枯瘦，衣服的搭配毫无章法；言语干涩寡淡，鲜少能激起旁人的兴趣。
脑袋里虽然积攒着故事，但都是上辈子的蒙尘。
莉莉安很清楚，自己绝不会因为一个故事，让女人生出亲近之意。
她身上天生天化的疏离感，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本能地退避三舍。
既然如此，又是因为什么呢？
猫咪在臂弯里叫起来，似乎也在抗议睡觉的提议。
毕竟露娜……
莉莉安举起猫咪，说道：“如果这样，我要抱着它一起睡。”
“当然不行！”塞拉菲娜拒绝，“宠物不能上床！”
“它是我的家人，不能当成宠物对待。”
“我说不行就不行！”
“家主都没说话，你一个客人闹什么？”
艾丝黛尔尴尬地笑起来：“不然就这样吧？我不想强迫老师。”
“行！”
塞拉菲娜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手臂冲上楼梯，在楼梯口拐个弯，贴住墙壁屏息静立。
“你还想干嘛？”艾丝黛尔受其影响，不自觉压低声音，“老师说要睡美容觉的。”
“傻瓜！她肯定会趁着我们睡觉去画室！”
“啊？为什么？”
塞拉菲娜翻个白眼，活像在看一块朽木：“因为她一直在耍我们！喂猫、美容觉、和猫咪一起睡，每次抛个饵，你就傻乎乎地咬钩！”
“可是……”艾丝黛尔不服气地嘟囔，“老师说得没错……你不也跟着信了。”
“小蠢蛋！”塞拉菲娜屈起手指，弹一下艾丝黛尔的额头，“那是因为你的胳膊肘一直往外拐！说到魔法就找理由拒绝，你还都信了！猫咪必须吃饭！皱纹朝我脸上看！”
艾丝黛尔捂住头蹲在地上。
“跟着小队那会儿，我就学会了一件事——”塞拉菲娜的语气宛如长辈教育晚辈，“冒险家都是花言巧语、满肚子坏水！”
“老师不会这样。”
“少废话！”
塞拉菲娜招招手，率先向下探去。
艾丝黛尔连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像夜行动物蹑足潜行。
“还是回去吧。”艾丝黛尔有些害怕地说，“老师知道我们怀疑她，肯定会伤心。”
“一口一个老师，你们认识很久了？！”
艾丝黛尔掰起手指默算。
塞拉菲娜停在楼梯口，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匍匐着探出墙角——
大厅空无人影。
时针悄然滑过两点。
管家仍不知所踪，四周慢慢暗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