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凭借身高优势，背靠窗口正下方的墙壁。
受到房间雾状魔力的影响，画室外的人声时断时续，如同信号不良的收音机。
猫咪后足直立，毛乎乎的身躯依偎着她的小腿，模仿性地贴上墙面。
一人一猫。
一大一小。
像夜深人静时活过来的俄罗斯套娃，展现出奇异的对称。
莉莉安感到好笑，用脚尖戳弄毛球。
猫咪非但没有倒地，反过来抱上她的小腿；
爪子隔着薄薄的裤管，让莉莉安想到热带雨林里的共生猴——用全身力气箍住大型动物的皮肤。
无论宿主如何甩动、跳跃、在荆棘中穿行，小小的身躯都像长在上面，纹丝不动。
宿主只能拖着自身体重以外的、有生命的重量，在丛林里活下去。
莉莉安低头看去：
黑暗中依稀出现一个模糊的轮廓，以及闪烁着微光的眼睛，如同两颗相邻的星星。
莉莉安不知说什么，默不作声。
猫咪倒是悄悄开口：“还在门口。”
听上去似乎含有咕咚的回响，整个房间俨然变成投入石头的水井接纳声音。
“不进来就没事。”莉莉安抬起被猫抱住的那只脚，小幅度荡秋千，“这个房间的魔力很充沛，从外面看里面或从里面看外面，都像一面单面镜。”
“单面镜？”
“嗯……相互不可见。”
猫咪默默点头。
莉莉安觉得这一沉默别有含义。
她问猫咪：“在思考什么？”
“又是不知道的事情。”
“以后恐怕还会从我嘴里冒出陌生名词，但都会解释给你听。”
猫咪把脸贴在莉莉安的腿上，沉思默想一会儿，开口问：“到底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
“有点难说。”
“失忆？”
莉莉安把头转向一边，眯细眼睛，俄顷说：“是也不是。”
“肯定藏着不想被我知道的秘密！”
“你也有的。”
猫咪否认。
那个夏夜，它已经将记忆倾囊倒出，再无余裕。
这一次，围绕着出生讲述地更加详细：
露娜是普通兽人的女儿。
没有显赫血脉，更非族长之女，就像人类世界里中产家庭的小孩。
她是稀少的女性兽人。
因为弱肉强食的规则，出生的时候差点就被掐死。
母亲带着她逃离部落，在山上寻找新的栖息地。
如此过去四年。
王国与帝国的局势愈发紧张，所到之处全部变为焦土，美观气派的梅树林，在人类修筑据点时，被砍伐殆尽。
露娜心痛不已——梅林采撷的青梅制作的梅干、梅酒，可以让母亲和路过的行商换取食品，还是她每年赖以慰藉的小确幸。
战争碾碎了这份乐趣。
然而终究是人类之间的厮杀，露娜纵有满腔怒火，也只能沉默。
与母亲失散，是露娜生命中极为重要的分水岭。
如同用斧头将山谷拦腰砍断，前后的植物群随之发生骤变。
她本就不是性格开朗的人，而此后内向的性格变本加厉。
精神世界成为唯一的庇护所。
露娜开始研习人类的绘画，日复一日地在纸上进行苛刻的控笔训练，似乎在绘画中发现失去母亲之后的生活意义。
很久以后，关于母亲可能在某处的消息传来。
她循迹而去，却被护卫拿着长矛驱逐。
王国赢得边境战争，此地的帝国驻军早已换防。
小时候用于捉迷藏的地下通路，如今成埋藏爆裂魔法的雷区。
她开始寻求队伍，渴望有一天能获得踏入禁地的资格。
在这一点上，她与莉莉安有些不同——虽然被队友歧视，但没有成为耗材。
猫咪停止讲述，用舌头细致地梳理前足的毛发：“我一定要成为高等级冒险家！”
“那你不应该和我组队。”莉莉安看着房间的黑暗思索，“我没能力带你快速升级。”
“但是你不嫌弃我，还夸我可爱。”
往下沉默片刻。
“问个稍微私人的问题可以吗？”猫咪问，“你不要生气……”
“可以回答就回答。”
“能想起父母住在哪里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答应过帮你寻找记忆。”
听完猫咪的话，莉莉安决定不再维持人设：“记得归记得，但没有想去看望的打算。”
“为什么？”
“因为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你能想象你的母亲和记忆里出现严重偏差吗？”
猫咪仰头思索，少时说：“有点可怕。”
“我就是这样的状态。回去当然没有难度，踏上玄关开门就是了。见到他们时扬起笑脸，他们就会给我一个拥抱，看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
“这样不好吗？”
莉莉安咬住嘴唇沉默有倾。
猫咪静静等待。
“等女儿回家的喜悦过去，他们就会感觉到不对劲。曾经的莉莉安说话细细软软的，现在怎么中性了？最爱吃的蜂蜜松饼，不再吃了。老是挂在嘴边的口癖也没了。坐也不像以前那样缩着，背挺得直直的……”
“这是因为失忆，你肯定没有全部想起。”猫咪说。说罢，感觉自己的安慰毫无作用。“哎呀！这样会内耗的！”
“失忆会导致人的性格变化如此之大吗？”
“忘得干干净净当然会不一样！”
莉莉安略略眯起眼睛：“如果说我记得，只是不想模仿过去，你会怎么想？”
“记得……什么？”
“父母的名字、家住哪里、童年的伙伴等等，但同时我又确实在失去记忆。”
“没听明白……我笨笨的……”
莉莉安坐到地上将猫咪抱进怀里，安慰道：
“但也没事，和你一起有很美妙的感情，怎么说好呢？不停回忆才能保证自我的存在、活在这里的理由都因为你暧昧起来。忘记什么记住什么，意外得不再焦虑。”
“就是我的功劳，对吧？”猫咪叮问一句。
对于脑袋小小的猫咪而言，难以理解话语背后的深义。
“是的。”
“可千万别是安慰我，然后自己一个人消化！”
莉莉安静静摇头。
“上次！上次也是这幅表情！”猫咪将两个场景连接到一起，“问你怎么不睡觉，你说夜晚安静之类的，难道在想和现在一样的事情？”
“单纯睡不着，哪有那么多解读。”
“总感觉你是在安慰我……兽的第六感很准的！”
莉莉安摸摸猫咪的脑袋。
门外人似乎离开。
“可以练习魔法了。”她把猫咪放到地上，极为舒服地伸一个懒腰，“成为高等级冒险家可不能懈怠！”
猫咪静静无语地坐于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