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没有窗户。
门也关着。
进来就能明白，一如早上吃三明治的既定事实。
莉莉安揉弄眼窝。
魔力像咖啡机漏出的粉末，粒粒分明地贴上视网膜。
有点酸涩。
“我想做个实验。”她用一只眼注视颗粒状的黑暗，“能看清魔力的机会可不多。”
猫咪不答，只是把前足折进身体。
莉莉安继续说：“厚得和雾霭差不多。”
还是没有回答。
“别想刚刚的事了，给你表演个魔术！”
她深吸一口气，点燃右手——
手掌、指缝、腕骨同时泛起橙色。
焰光包裹住莉莉安，将身体的轮廓在浓稠的黑暗里清晰地切割出来。
“啊！你干嘛？！”
“魔术表演。”莉莉安看向跑来的猫咪，“想看看你会不理我到什么时候。”
“那也不能——”
“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会用自残吸引注意的白痴。”
猫咪将信将疑地伸长脖颈，确认没有焦臭。
“因为之前都是在法杖上附魔。”莉莉安在它面前晃动右手，阴影的厚度随之改变，“但说到媒介，手也可以。”
“法杖不会被魔法弄坏我是知道的……真的不痛？”
“连温度都没有。”
猫咪靠近莉莉安燃烧的手，小心舔了一口。
诚然如此。
分不清是血肉煨暖火焰，还是火焰焐热的肌肤——
像两个互不相识的旅人，并排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既不靠近，也不分开，共食一份恰到好处的沉默。
“肯理我啦？”莉莉安用左手抓挠猫咪的耳根，“之前说话都不应。”
“因为你在自焚！”
“这个说法也太……简直像在女生宿舍楼下唱情歌的人。”
猫咪咕噜一声，意外地没有追问宿舍楼，只是把脑袋蹭进莉莉安的手心。
莉莉安的指尖顺着猫咪的脑袋向脊背滑去，解释道：“女生宿舍……就是那种，很多女孩挤在一起的小房子。”
“唔。不说这个。”
“怕旧事重演？”
猫咪扬起脸。
黑暗中扑闪扑闪的眼睛，不再是熟知的猫咪的眼睛。
而是露娜的眼睛。
尽管眼状还是猫的轮廓，深处却流转出属于人类的、柔情似水的光泽。
凝视既深且沉，带着近乎妖异的专注。
莉莉安的面部乃至手掌的火焰，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只留下两点微弱到几乎湮灭的橙黄倒影。
“当然怕！”猫咪把脑袋低下去，“我可不想看你的苦瓜脸！”
“这种不会。”
“谁晓得，你是天底下最难懂的女人！”
莉莉安按住猫咪的脑袋，慢慢用指头抚摸。
猫既不挣扎也不呼噜，静静蜷缩着。
一人一猫，谁都没有开口。
倒不是无话可谈，而是没有说的必要。
相处常有这样的时候。
沉默在指缝与绒毛之间铺展，像歌曲尾奏的空白——演奏结束，唱针仍会在唱片的沟槽里沙沙地走。
“真的不会难过？”猫咪忽然说，音量和掉落地板的纸屑差不多，“我怕等会儿……”
“你的小心，倒是让我难过。”
“这不是在照顾你的情绪。”
莉莉安想到草原的哥布林，说：“我还是喜欢你要给我脑袋开瓢时的语气。”
“现在也可以！”
“我不信。”莉莉安用食指卷绕猫咪耳朵上的绒毛，“你看着就弱不禁风。”
眼前的橘影腾空而起。
猫咪像破坏世界的史前巨兽咆哮一声，前爪牢牢勾住莉莉安的衣料。
再是后足——看似软软的两团棉球——爆发出与体型毫不相干的扭矩。
整个人被小小的毛团凌空抡起！
砰！
莉莉安在地面回弹一下，呛出一口带着魔力的、尘埃般的气息。
猫咪蹲坐在地，梳理毛发说：“这就是喵的实力。”
“呵，没吃饭？”
“好哇！”
它的尾巴从背后稍稍卷曲着竖起。
莉莉安见猫咪冲过来，抬起燃烧的右手。
“不行！”猫咪前爪悬在半空，瞳孔因火焰微微收缩，“会把毛烤焦的！”
“舔的时候怎么不觉得？”
“这很不公平！”
“公平？这是人的实力！”
莉莉安站起身，燃烧的手掌举过头顶，宛如分隔红海的摩西。
跃动的火光将身影在地上拉扯出去，覆盖住下方的猫咪。
猫咪瑟缩脖颈，耳朵向后贴，尾巴局促地拍打地板。
“应该……练习魔法了！”
“此时此刻？”莉莉安的靴跟故意敲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怕不是在说笑吧？”
猫咪在紧逼之下节节后退，直至缩进墙角，小脑袋瓜里的齿轮飞速旋转，临时拼凑出一句：“因、因为……高等级冒险家！”
莉莉安停下脚，言之有理地颔首。
“对……对嘛！”猫咪放松身体，尾巴尖试探性地翘起一点，“好不容易有个能练习魔法的地方，不能浪费！”
“倒也没错。”她回复。
但在这句话语之后——
莉莉安毫无征兆地将右手凑到猫咪眼前！
“咿呀——喵！不——行——喵喵喵嗷！！！”
人言和猫语在喉咙里碰撞，碎成一串高八度的无意义噪音。
整只猫像拔掉保险栓的香槟软塞，从莉莉安双腿之间弹射出去。
四爪在光滑的地板上空刨，以令人眼花缭乱的Z字形在画架、白布和杂物堆间逃窜，所过之处只留下含糊不清的猫叫或人言，以及被撞得摇摇欲倒的画架。
莉莉安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穿梭的橘色身影。
猫咪缩进距离莉莉安最远的对角线，背毛根根直立，人语和猫语仍然乱作一团：“你！喵！哈——！”
莉莉安半眯眼睛，随口问：“情绪还糟糕吗？”
“死吧你！”角落里的毛团爆发出更高的音调，誓要掀翻画室的屋顶，“喵嗷嗷嗷！！！”
莉莉安望着远处气鼓鼓的橘色毛球。
到底是自己的事。
何必将穿越本身带来的、庞大到无解也注定无人可诉的孤独与惶惑——硬生生剥开，吐露给眼前的小小生灵？
猫咪也好。
露娜也罢。
不应该受到我的情绪的影响。
现在这样就不错。
追逐、炸毛、夸张的咆哮、毫无章法的疯跑、因为挑衅的过肩摔……
尘埃四溅、魔力飞扬的混乱画室里，充满了最鲜活最直接的生之气息。
这份带着温度、甚至有些疼的喧闹，已经把我从虚无的泥沼，一寸寸拉回触手可及、打打闹闹的真实世界。
莉莉安看一眼右手的火焰，再次接近猫咪——
她跑了起来。
靴跟在地板敲出急促的鼓点。
燃烧的右手在身侧划出流动的火焰。
猫咪嗷嗷地逃。
莉莉安撒野地追。
很像小时候玩的捉迷藏。
“不行！”一个孩子说，“光是看见不能算！”
“抓到才算。”另一个孩子说。
某位少年点头。
两个孩子齐声说：“现在，来追。”
莉莉安追上猫咪。
一个成年人，一个小兽物。
一追，一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