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具有实体。
利利索索切断视觉神经。
再没有如此完整无缺的黑暗,比起妖精神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同吟游诗人喟叹黑暗写出的两排短句:
撞入画室,
剜去双睛。
塞拉菲娜缩在门前,扭曲着身体进行教堂的拜首礼。
十指交扣,双膝跪地。
脑袋却不虔诚地埋于腕骨之下,像把喙刺入沙地的鸵鸟,唯独拱起的脊背在黑暗中战栗。
“淑女还拿屁股对人。”莉莉安的声音带着火星噼啪的余韵,“我不会伤害你。”
于是,塞拉菲娜瞥向莉莉安,其存在本身也变得可疑。
把魔法附着于血肉的行为无异于自毁。
波莉娅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冒险家们购买卷轴时都有警告声明,何况与魔法朝夕相伴的术士?
如此思忖,产生偷窥想法之前,莉莉安已经化为尸体:基于二十年所见所闻的逻辑推理。
但……尸体何以吐露言语?
有一点确凿无疑:莉莉安绝非幽灵。
幽灵过于稀薄、过于易碎。
她的身上的的确确存在人的气息、思维有意识的发散。
伴随火焰的燃烧而间断性撕裂黑暗的焰光,赋予莉莉安十分立体的阴影。
身穿的服饰由于亮度无法看清。
白色头发凌乱不齐。
面容憔悴,目光炯炯有神。
很早之前就想说,她的眼神与面态截然不配。
“这是你心心念念的魔法。”莉莉安说着,停顿片刻,“我姑且称之为……炎拳!”
塞拉菲娜不语。
惧怯虽慢慢减轻,但极度困惑。
燃烧的莉莉安并未展现出攻击性,只是让猫咪将她叼入画室——这本身就排除了寻常魔法的范畴。
有什么魔法能与动物对话、不伤害血肉?
塞拉菲娜改变姿势,用背贴住门扉,一只手按住颈动脉,以此确认自己作为活生生的人。
管家说进来会发疯。
但她不敢吐露只言片语,身体也僵硬不动。
作为闯入画室的人,她不想惊扰莉莉安——无论看见的是尸体还是幽灵——在此地的任何举动。
画室本就是术士练习魔法的地方,莉莉安应在的场所。
相比之下,塞拉菲娜才是干扰者。
于是她放松双肩,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门缝。
莉莉安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即使此刻发出刺穿鼓膜的尖叫,恐怕也无法撼动,她的专注力便是如此集中。
塞拉菲娜再将门打开一点。
就在这时,她手背猝不及防地蹭过一个毛茸茸、温温热的东西!
惊叫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
猫咪同样发出尖叫。
双方似乎都被对方吓到。
“安静!”
莉莉安拍一下手掌——干脆利落的响声,活像幼稚园的老师喝令孩子们午睡。
塞拉菲娜用屏住呼吸的方式实现噤声。
独留猫咪的叫声在空气中碰撞。
莉莉安屈指在猫头上轻叩一记:安静。
“你到底……”塞拉菲娜憋不住气似的吐出话语,“想怎样?”
“不是想看魔法吗?这就是。”
塞拉菲娜摇头否认。
对于异世界的人来说,这样的魔法确实能颠覆他们的认知。
莉莉安捏住下颏沉吟:“如果艾丝黛尔看见……肯定会惊喜地跳起来。”
“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懂!”
“无知和害怕是两码事。”
塞拉菲娜不作回答,模样有点像困在滚轮里的仓鼠——任何动作都只会加速自身的旋转,最终只能放弃,抖抖瑟瑟成绝望的一团。
“哎呀!你……”莉莉安掐捏鼻梁,莫名想到与露娜的初次相遇,“到底在怕什么啊?没错,我说过严刑拷打,可我碰过你一根指头吗?”
塞拉菲娜摇头。
“这不就完了?”
“因为……因为……”塞拉菲娜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确认脑际的猜想,“这里是古铁雷斯公爵的家。”
“意思是我会在外面动粗?”
“不是的。”
“在外面你是奇迹小队的成员,伤害S级冒险家的队友,我是活腻了?”
塞拉菲娜就此思索片刻。
“这样的话……”她以缺少起伏感的语声问,“不会伤害我?”
“难道在你眼里我是震惊王国的杀人魔?”
塞拉菲娜规规矩矩地回答:“因为我偷看了。”
“偷看就要把你按在砧板上剁成臊子,你是这样想的?”
“嗯……”
莉莉安吐出一口气,从下颏到脸颊大约疏于修剪的胡须状火焰随之摇曳:“吃饭时,怎么不见你这副样子?”
“有小艾丝。”
“现在也可以把艾丝黛尔小姐叫过来。”
“不行!”塞拉菲娜强硬反驳,下一秒,语气细若游丝,“只……伤害我就好了。”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啊!虽然确实有点儿瘦,看起来怪怪的,但也不至于像个变态吧?”
塞拉菲娜不语。
“算了,你走吧。”莉莉安挥挥手,“把你抓进来是我不对。那时候我……”她说到这里沉默下去,火焰在黑暗中显得黯淡而飘忽,“就和餐厅一样,想逗逗你罢了。”
“真的可以?”
“你想留在这里也行。”
塞拉菲娜赶紧摇头。
莉莉安再次挥手,目送她离开画室。
猫咪舔一下前足,淡淡地说:“这就是死灵术士的宿命,只有喵能接纳你。”
“看起来是的。”莉莉安在画室平坦些的木架上弓腰坐下,“但我真的只是想逗逗她。”
“做得有些过头了。”
莉莉安默然同意。
塞拉菲娜离开画室。
过程出奇顺利。
没有猫咪阻拦、跃动不息的火焰,更没有介于生者与亡魂之间的莉莉安。
她带着恍惚的思绪,走向艾丝黛尔的房间。
宅邸亮起的乳白色水晶灯,意外给予了她些许勇气,从一头困兽变回仪态万方的贵族千金。
没错。
千金。
我是洛洛丽亚家族的千金。
塞拉菲娜进入大厅,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谁在背后投来视线。
她倏然回头。
身后只有墙壁。
墙面光洁平整,沉默地矗立,覆盖着如同剥落白垩般的涂料,在死寂中无限延展出去。
一次。两次。三次。
无论回头多么迅疾,视野所及之处——
除了死白、沉默、如同巨大棺椁内壁的墙,
没有任何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