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
艾丝黛尔还没有醒。
发丝在枕上铺展出流畅的扇形，呼吸浅得近乎于无，看不见胸膛起伏。
塞拉菲娜坐到床边，思绪缠绕着画室的景象。
莉莉安非人的魔法，以及……现在想来力量大得匪夷所思的猫咪。
为了锚定飘摇的思绪，她尝试在脑海中为其塑形——
用想象的笔，在想象的白纸上勾勒莉莉安与猫的轮廓。
无需实体纸笔。
其运作原理，大抵与心算数学题无异。
“艾丝黛尔小姐，”管家推开门，“晚餐已备好。”
塞拉菲娜皱起眉毛，自然而然地斜视门边的管家。
进入大小姐的闺房竟然不敲门，真是拎不清界线！
你只是仆人！
然而下一秒，她扬起嘴唇，一个念头如同在枝头上奋然起飞的小鸟撞入心海：既是仆人，也是最有利的佐证！
他会对她毕恭毕敬，弯腰，垂目，用无可挑剔的礼仪将她托举回洛洛丽亚家的千金。
而她，只需挺直腰背，敛去画室留下的瑟缩与惊惶，像端庄的小姑娘。
“来得正好！”塞拉菲娜拔高声调，手指绞拧着奶油色连衣裙的衣料……她琢磨了一会儿，努力让声音保持矜贵：“那个谁在画室练习魔法！亵渎血肉、焚尽常理的邪恶魔法！”
管家滚动喉结，迟疑着解释道：“莫妮卡娅女士是公会的注册冒险家，行事总该有分寸。”
莫妮卡娅。
塞拉菲娜默念一遍，这名字似乎带着尖锐的棱角，深深楔入心房。
她偏头看向管家。
后者立马躬身垂首，像是从骨子里透露出谦卑，熨帖着她脑袋里紧绷的神经，甚至由此激起雀跃之情。
于是乎，她的声音愈发不容置疑：“一个将自己与猫咪点燃、全身都在燃烧的人——也算有分寸？”
“点燃？”
“是啊！那个家伙就像圣典里记载的恶魔！”
“这话可不能……”
“你在质疑我？！”
“我……”管家用手摩挲一下耳垂，“我会调查的。”
“不应该赶走吗？”塞拉菲娜收紧下颏，“像一个真正的古铁雷斯家族的管家！”
“请恕我直言，我无权驱逐公爵延聘的冒险家。”管家说着停顿下来，倒不是在思索什么，仅仅想要停顿罢了，“此外，在餐厅时，我见到了莫妮卡娅女士，她身上并无半分烧伤。倘若您见到的燃烧属实……恰恰证明她是一位非常厉害的术士。”
塞拉菲娜沉默片刻，旋即想起古铁雷斯是魔法世家：“难怪看着不惊讶。”
“不，我相当惊讶，只是从外表无法看出。”
“哼。”
“能把身体当作施法媒介的术士……纵观整个王国，恐怕也就只有她了。要是能知道其中原理……或许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摆脱法杖。就像战士丢掉剑，还能凭借双拳搏杀。现在的术士，一旦离开法杖——与引颈待戮的羔羊无异。”
塞拉菲娜眼见事情朝反方向发展，伸出手在空中一抓：“喂！我说这些可不是想引起你的学术兴趣！”
“抱歉。”
“看你这德行也不会把她赶走了。”
管家惯常露出微笑：“容我多嘴一问……您是如何亲眼目睹燃烧的？毕竟，我似乎提醒过您远离画室。”
“你——！”塞拉菲娜竖起眼睛，两个颧骨泛起小片红色，接续泛滥到眉梢，“你管得着吗？！”
“非常抱歉。”管家躬身致歉，姿态依旧无可挑剔，“画室终究是危险之地，鄙人实不愿见到……”他停顿的恰到好处，借此将接下来的话刻入塞拉菲娜的耳底，“古铁雷斯公爵与令尊之间，因任何不必要的事端心生嫌隙，尤其是——由您引起。”
塞拉菲娜安静下去，房间只剩气鼓鼓的喘息。
“方便让我叫艾丝黛尔小姐起床吗？”
“滚！这是小姐卧室！”
“明白。麻烦您叫一声。”
晚餐时分。
管家游刃有余地剖开鱼腹，剔出完整骨架。
鱼肉切成莹润的月牙薄片。
骨架与鱼头投入沸水，煮成乳白的高汤；鱼皮在炙焰下蜷曲成酥脆的金黄色，作为配菜。
莉莉安由衷钦佩地看着这一系列作业。
这般技艺，纵是置身顶级后厨，也当卓然不群。
“料理即将完成，烦请您稍候片刻。”他一边说，刀刃一边在指间翻飞。
“没有催。”莉莉安摇头，“我喜欢看别人做饭。”
塞拉菲娜坐在餐桌边，托住下巴沉思默想什么。
艾丝黛尔没睡饱似的打一个哈欠，像被惊醒的幼猫圆张着小嘴。
“喝一点酒？”管家忽然问莉莉安。
“这个……你做得了主吗？”
“公爵大人不能一同用餐的赔礼，”他说着补充一句，“让我尽地主之谊。”
莉莉安感觉管家心情大好，尽管从脸上看不出来，但也不扫兴地点头。
管家从地窖取出一瓶白葡萄酒，启封开盖，拿出三个玻璃杯，放入适量冰块。
木塞脱离瓶口时发出轻叹，清冽的酒液倾入杯中——剔透的方冰在液体中浮沉，注入时响起相当惬意的潺潺声。
晚餐在沉默中开始，只余餐具轻微的磕碰。
三人坐在铺着亚麻布长桌的三个方向，银烛台投下摇曳的光。
开胃是管家从港口采买的六枚牡蛎，每人两枚。
海水气息犹在壳中，撬开时汁水淋漓，佐以柠檬汁和粗盐，吃入口腔充斥凛冽的鲜甜。
主菜便是鱼的肉身。
管家巧手剔下的鱼片，薄如蝉翼，此刻盛在锡盘里，只经少许盐、胡椒与炭火轻炙，最大限度地保留离水的新鲜。
肉质紧实弹牙，佐以微酸的白葡萄酒，硬度便成耐人寻味的韧劲。
三人皆不言语，专注于刀叉与唇齿间的劳作。
莉莉安满足地吁一口气，抬眼撞上塞拉菲娜的目光——看起来要将自己千刀万剐，如同盘中的鱼。
“现在倒是十足的贵族小姐模样。”莉莉安欠揍地挑眉，“那么是谁惹大小姐不开心？”
塞拉菲娜不说话地指向莉莉安、门边垂手侍立的管家、以及专心咀嚼鱼肉的艾丝黛尔。
莉莉安像看小孩躺地上撒泼似的扬起嘴唇。
管家无言整理领口。
而卷入战火的艾丝黛尔，只是懵懂地抬起脸。
她刚将一小片鱼肉送入口中，两颊的腮帮像忙碌的小仓鼠一鼓一鼓地——嚼，嚼，嚼。
“既然如此……”莉莉安原以为是画室的旧账，没成想管家和艾丝黛尔也成塞拉菲娜眼中的共犯，“三个人同时让你不快，你就没想过可能是你的问题？”
“等着瞧吧！”
“瞧什么？”莉莉安摇晃酒杯，“想报仇先问过我家门神！”
伏在阴影里的猫咪弓起脊背，象征性咕噜两声，继续埋头吃鱼。
塞拉菲娜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颈，忽然灵光一闪，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际成型：
既然无法赶出去……那就自己动手！
而她也不能在画室以外的地方施展魔法。
应该不能。
无论怎样，这是天大的机会！
为此需要一根木棍。
痛击莫妮卡娅的必需品。
空心实心无所谓，但不能是扫帚，这配不上我的身份。
夜半三更，潜入这家伙的客房。
对准床上的人形阴影——
蒙头！
一棍！
完美。
现在，立刻，寻找决定命运的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