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仰头将剩余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久违的、近乎疼痛的刺激——确实太久没碰这东西。
几乎立刻,眩晕感如同海水灌入大脑的罅隙,脚下的地毯变成起伏的甲板。
胃袋不适地抽搐。
脚步轻浮。
舌头笨笨蜷缩。
两位贵族小姐不过矜持地沾湿嘴唇,大半瓶的白葡萄酒全数灌入莉莉安的腹中。
代之而来的并非欢愉,而是蛮不讲理的困意,如同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摇晃着她的意识坠入深不见底的海域。
她踉跄回到客房,胡乱将被褥裹在身上。
睡的途中做了一个梦。
古铁雷斯宅邸的客厅。
巨型花苞状的音乐盒兀自流淌着潺潺乐音。
一个男人踱步其中。
他的姿态堪称艺术——走路时背脊笔直,每一束必要的肌肉都绷紧到极致,毫无冗余,毫无懈怠。
那是经年累月严苛锤炼的躯体,将效率与美熔铸成近乎暴力的优雅。
忽而,他停住。
视线落在莉莉安身上,随即凝固。
不止视线。
他的身体、筋肉、甚至每一寸衣服褶皱,都在瞬间达成绝对静止。
若非极其偶尔的缓慢眨眼,莉莉安肯定要怀疑他把肺腑间的呼吸运作都停滞了。
没有一丝震颤。
没有一丝起伏。
仿佛时间在他周身凝固,将充满澎湃生命力的躯壳,硬生生锻打成连毛孔都纹丝不动的、完美无瑕的活雕。
“你好?”莉莉安试图寒暄,语调颇像在众目睽睽之下攥着话筒试音。
“不必客套!我们见过。”
“啊。是嘛。”
男人微微一笑,两腮到下颌覆着浅淡的胡茬——算不上刻意打理,却也绝非潦草生长,几毫米的厚度,更像精心留存的随性。
胡须和头发相同,都是月光浸过的银白色。
客厅暗沉沉。
男人的身形偏在昏暗中不可思议的分明,连肩背的线条都透着沉稳的气派。
无疑是个很有分量的中年人。
“练习怎么样了?”他坐到沙发上,“魔力控制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还说我们见过,现在聊天才应该是第一次。”
“画室。”
莉莉安有些无奈地点头:“我知道画室,我是问……”
“啊~~你还没搞清楚我是谁。”
“烦请直言。”
男人脸上掠过一抹困惑。
并非真的茫然,仅仅把困惑摆在脸上。
话虽如此,从中几乎感觉不到表演痕迹,倒像是在回应前,让时间略略停顿罢了。
“很快就知道了。”他说,随即佐证这一观点似的颔首,“告诉你也不会记得。”
“为什么?”
“因为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莉莉安不无惑然地挠头。
“现在告诉我练习结果。”
“呃……画室的魔力增强了我对魔法的控制,而魔法说到底就是把空气中流淌的魔力聚集起来……算是攻击魔法的变种……之类的?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男人拿出一杯咖啡,自顾自喝一口。
莉莉安坐在他对面。
他把咖啡放下说:“还不错,但要继续努力。”
杯中的咖啡在两人相隔的客桌上冒出腾腾烟雾。
“呵呵。”莉莉安望着升空的烟,“你不住在这里吧?”
“论证来自哪里?从没见过?”
“当然。”
男人的眼尾聚起笑纹。
逐一细看,他的面部非常端正。
眼眸凹陷,额头宽阔,眉毛浓重,鼻梁挺拔。
唯独面宽略侵分寸,破坏黄金比例的桎梏。
因此从纯粹的审美角度苛量,纵横均衡未能两全其美。
但不能将失衡一言以蔽之为缺陷,这归终成为他相貌的特点。
“请安心。”男人双手向上高高举起,做了个深呼吸,“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但肯定是我没见过的人。”
“这是一句废话,从刚刚到现在你一直在纠结。”
莉莉安点头。
“猫咪会变成人吗?我记得它会说话。嘘嘘嘘!不要问为什么,告诉我就好。”
“不。”她眯起眼睛。
“即使在我知道的情况下?”
“你要告诉公爵吗?”
“哈哈哈哈!”男人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他害怕见到我!”
话题以谜语的形式进行。
莉莉安沉默片刻,而后问:“你在画室?”
“啊~~终于反应过来了。”
“因为魔法、猫咪……而且你刚刚也说到画室,当然不排除在外偷窥的可能。”
“很少有人能看见我,你是继公爵和管家之后的第三人。本想和塞拉菲娜见一面的,但她好像没有睡觉。”
“睡觉?”
“是人都需要睡觉。”
莉莉安把双手置于膝头,前后摩挲两次,“真的烦死了!你到底是谁?”
“哎呀!你真的很想探究我的底细呀!”
“因为太奇怪了!而且一直是你在问我,我也有好多疑惑。”
男人陷入沉默。
思索什么亦未可知。
修剪齐整的银发间,探出尖阔的耳廓,如同从层层落叶的缝隙冒出的菇伞。
“怎么说呢?”他抚摸耳朵,“你会忘掉的。”
“无所谓,说出来好了。”
“画室。”
莉莉安鹦鹉学舌地重复:“画室?”
“剩下就要你自己寻找了。”
“我好讨厌谜语人。”
“因为不是时候。”男人淡淡一笑,嘴巴明显横向拉开,耳尖微微晃动。“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就去画室,但你会连这个一并忘记。”
“我不会。”
“是吗?”
莉莉安点头肯定。
男人捉弄意味地前倾身体,低声说:
“我是埃默森·古铁雷斯的肖像画。
藏在画室的阁楼里。
艾丝黛尔在他三十五岁生日那天所画。
画室的魔力孕育了的我。
我是古铁雷斯不愿面对、却真实存在的模样——那个更强壮、更鲜活的我。”
莉莉安睁开眼睛。
感觉自己做了一个细节清晰的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梦的内容。
唯一记得的,仅仅是做过梦这一点。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因为酒意朦胧趁机渗入睡眠的现实的边角料。
当她醒来时,已化为敏捷的动物逃之夭夭、无影无踪。
莉莉安捂住额头,窥一眼窗外的夜空。
时间应该是凌晨。
没有月亮和群星。
云很厚,说不定下过雨。
房间黑暗而安静。
客房的门悄悄拉开一条缝隙,塞拉菲娜手持木棍蹑足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