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六个字,如同一根根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阿慈的耳中。
她握着茶壶柄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骨节微微泛白。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座深宅大院,看到了海棠花开得正盛的庭院,以及……那个坐在画案前,眉眼含笑,提笔望向自己的人。
心口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但她面上依旧平静,只是那点血色从脸颊褪得干干净净。她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重新看向眼前的女子,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客官怕是认错人了。民女不识什么温画师,也并非画上之人。”
这话说得极轻,也极快,像是在急于撇清什么。
那女子,也就是陆七,闻言挑了一下眉。她的目光锐利,似乎能洞穿阿慈故作镇定的伪装。她没有追问,也没有辩驳,只是将那画轴轻轻卷好,放在了桌角。
“我的差事办到了,信与不信,在于姑娘自己。”
说完,她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这银子分量,莫说一碟酥油饼,便是在这茶楼里喝上一天的茶,也是绰绰有余了。
“茶钱。”
陆七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她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回头看了阿慈一眼。
“沈家三娘子,已于上月出阁。送嫁的队伍,十里红妆。”
她说完这句话,便再不停留,推门走入雨中,身影很快融入了那片灰蒙蒙的水汽里。
阿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家三娘子……
那个曾经会拉着她的手,让她在书房里陪着磨墨,会把御赐的点心偷偷塞给她,会说“阿慈,你就待在我身边,一辈子”的姑娘,出嫁了。
所以,那句“故人已去”,是这个意思。
她嫁为人妇,便不再是昔日的闺中少女。过去的一切,都该了断。
阿慈缓缓地、缓缓地走到桌边,指尖颤抖地抚上那卷画轴。温润的丝绸触感,一如那人温润的目光。
那是温子然。一位女画师。
一年前,她还是沈府三娘子身边的贴身侍女,而温子然受邀到府中,为娘子作画。可画着画着,温子然的笔,却更多地落在了陪侍一旁的自己身上。
三娘子看出来了,却只是笑,并不点破。那段时日,是阿慈十几年人生里,最安稳也最心慌意乱的日子。
后来……后来东窗事发。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她和温子然在月下多说了几句话,被管家看见。三娘子为了保全她,便给了她一笔钱,将她送出了府,只说她家中亲人病重,放她归家了。
临走前,三娘子对她说:“忘了府里的一切,好好过日子。”
她便是这样做的。用那笔钱,盘下这家快要倒闭的茶楼,接回了寄养在叔父家的妹妹阿好,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下去。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可这幅画,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将她锁得死死的记忆,全都放了出来。
阿慈拿起画轴,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它嵌进身体里。她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间。没有哭,只是肩膀在极轻微地颤抖。
雨声,似乎更大了。
“阿姐!我回来啦!”
店门的响动伴随着阿好清亮的声音,将阿慈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她猛地站起身,慌乱地将画轴藏到柜台底下,又用袖子飞快地抹了抹眼角。
阿好撑着伞进来,小脸冻得有些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她献宝似的提了提手里的纸包。
“阿姐你看,我买了‘李七家’的香药糖,还有两块糖饼,瓦舍里新出的玩意儿,可甜了!”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又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阿慈的脸色。
“咦?阿姐,你眼睛怎么红红的?方才被烟熏着了?”
“……没什么。”阿慈勉强笑了笑,转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躲开妹妹探究的视线,“风大,迷了眼。”
阿好“哦”了一声,倒也没多想,自顾自地讲起瓦舍里的见闻:“你是没见着,那影戏真个好看!皮影人儿打得可热闹了。还有那说书的,讲到一半就停了,非要等明日再说,急死个人!”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茶楼里顿时充满了生气。
阿慈低头收拾着,听着妹妹的声音,心里那片冰冷的空洞,似乎被填上了一丝暖意。但那藏在柜台下的画轴,却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口隐隐作痛。
“对了阿姐,”阿好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柜上,“方才在巷口,看见一个穿得好齐整的娘子,问我马行街怎么走。我看她气派,不像是寻常人,便给她指了路。她赏我的。”
阿慈的动作一顿。
“……什么样的娘子?”
“个子高高的,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裳,眉毛很有精神,”阿好比划着,“不像咱们汴京城里的女子,倒像是……像是话本里走江湖的女侠。”
是陆七。
阿慈沉默了。
阿好看她神色有异,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她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阿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来找麻烦了?”
“没有。”阿慈摇摇头,把柜台下的画轴往里又推了推,像是要藏住一个天大的秘密。她看着妹妹担忧的眼神,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真的没事。快把糖饼吃了,不然要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