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阿慈睡得极不安稳。
那卷画轴被她藏在枕下,隔着一层枕套,也像是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陆七带来的那十六个字,连同“十里红妆”四个字,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搅得她心神不宁。
天蒙蒙亮时,她便坐起了身。窗外依旧是细雨绵绵,天地间一片灰白。
她摸出那幅画,借着微光再次展开。画上的自己,眉眼娴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那是温子然眼中的她。
这画,不能留。
它像一根刺,扎在心口。不拔出来,这道伤口便永远不会愈合。留在身边,便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些回不去的过往,那些本不该有的念想。
她必须还回去。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按捺不住。这不是为了重逢,而是为了了断。将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物归原主。从此山高水远,再不相干。
“阿姐,今日又要去瓦舍么?”阿好睡眼惺忪地问。
“不去了。”阿慈已经穿戴整齐,她拣了一件最不打眼的灰布褙子,“店里的建州茶快没了,我去南边的茶行看看,添些新货。”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借口。作为茶楼掌柜,采买茶叶是分内之事。宋时茶叶贸易兴盛,汴京城内名茶行众多,尤以福建建州所产的“建茶”为贵。
阿好不疑有他,只叮嘱道:“那阿姐早些回来。”
阿慈应了一声,将画轴小心地藏入袖中,用内衬的布袋裹好,这才撑开伞,走进了清晨的雨巷。
她没有往南边的茶行街去,而是一路向西,朝着城中手艺人聚居的坊巷走去。
汴京城极大,坊巷交错,阡陌纵横。虽然早已打破了唐时的坊墙限制,商铺可以沿街开设,日夜经营,但同类的行当,依旧习惯性地聚集在一处。譬如金银铺多在东华门外,而笔墨纸砚这些文人所用的家伙什,则多在潘楼街附近的巷子里。
她一路走,一路问。街上行人渐多,推着独轮车卖早点的,挑着担子叫卖的,还有那些被称为“闲人”的,三五成群立在街边,不知说些什么。一个不留神,便会与人撞上。
阿慈低着头,尽量避开人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笔墨巷。
她记得温子然提过一次,说她的颜料,都是去笔墨巷里一家老店买的。
……
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问了多少个路人,那块写着“笔墨巷”的坊牌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条巷子比外面的大街安静许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两侧的店铺门脸不大,却都十分雅致。有的门口挂着“专售湖州笔”的幌子,有的则在窗边摆出了澄心堂纸、徽州墨锭。这些都是文人墨客眼中的珍品。
阿慈心中有些发虚。她一个开茶楼的,与这里的清贵气息格格不入。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巷口第一家纸铺。铺子里的老掌柜正戴着老花镜,用一把小刷子细细地清理着一摞宣纸。
“店家,”阿慈的声音有些发紧,“向您打听个人。”
老掌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姑娘请讲。”
“请问,您可认识一位姓温的画师?”
“姓温的画师?”老掌柜想了想,“咱们这巷子里画师不少,但姓温的……哦,你说的是不是那位女画师,温子然?”
阿慈的心猛地一跳。
“是,正是她。”
“认得,如何不认得。”老掌柜笑了笑,指着巷子深处,“温画师不住在这条巷子里,嫌这里吵。你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往左拐,进七圣观巷,第三户挂着竹帘的人家便是。她画技好,人也清静,只是不常与人来往。”
“多谢店家。”阿慈连忙道谢,转身快步离去,仿佛怕那掌柜再多问一句。
七圣观巷。
她按照指引,很快就找到了那户人家。果然如掌柜所说,门前十分清净,一道半旧的竹帘垂下,遮住了院内光景。门口没有挂任何招牌,只在门旁种着一丛翠竹,雨水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
这里就是她住的地方。
阿慈站在门口,攥着袖中的画轴,手心全是冷汗。不过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她想过无数次,若再相见,该说什么。
可真到了这一刻,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有些冰凉。她抬起手,指节悬在门上那枚小巧的铜环前,却迟迟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