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走出了七圣观巷。
巷子外的街道，因雨停了，人声与车马声又喧闹起来。独轮车轧过积水的“吱呀”声，货郎担子“拨浪鼓”的摇晃声，还有街边食店里飘出的炊饼香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汴京城最寻常不过的景象。
这些声音和气味，往日里是熟悉的，是让她觉得安稳的。
今日，却都像是隔了一层。
她走在人群里，像一个没有魂的影子。旁人与她擦肩而过，她也浑然不觉。她的脚步是机械的，只是循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袖子里空了。
那卷画轴原本硌着手臂的感觉，消失了。可那块地方，却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留下了一片空落落的凉意。
画送回去了。
饭也吃过了。
了结了。
她心里反复地念着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可每念一次，心口就往下沉一分。
……
也不知走了多久，自家茶楼那熟悉的门脸终于出现在眼前。
“阿姐！”
阿好正在门口招揽客人，一见她回来，立刻迎了上来。
“你可算回来了！茶买得如何？怎的去了这么久，脸也白得这样。”阿好看她神色不对，话里带上了几分担忧。
“……还好。”阿慈应了一声，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她绕过妹妹，低着头就往里走。
“哎，阿姐，你的鞋都湿透了，快换下来。”阿好跟在她身后，又道，“我给你留了饭，在锅里温着呢。”
“不吃了。”阿慈的脚步没有停，“我有些乏，上楼歇歇。”
她说完，便径直上了那道窄窄的木楼梯。
“阿姐？”阿好在楼下唤她，声音里满是困惑。
阿慈没有应答。
她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将门闩插上。
“咔哒”一声轻响。
门隔绝了楼下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整个世界。
屋子里很暗。窗户关着，只透进一点点天光。她自己的卧房，陈设简单，床榻，一张小桌，一个衣箱，再无他物。所有东西都摆在熟悉的位置。
阿慈的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身子顺着门板，一点一点地滑了下去。
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她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脑子里是空的。
又好像很满。
是温子然清瘦的侧脸，是她掐菜时专注的神情，是她用那双画画的手切豆腐的样子。还有那盘葱烧豆腐，那碗白米饭。
明明是最寻常的饭菜。
可那味道，却像是烙在了舌根上，怎么也散不掉。
那不是一顿诀别的饭。那只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便饭。
正因如此，才更让人难受。
心口那处被堵住的地方，开始发酸，发胀。一种尖锐的疼痛，从最深处泛了上来。
她踉跄着站起身，扑到自己的床榻上。
她抓过那床半旧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棉被，一把将自己从头到脚都蒙了进去。
被子里一片黑暗。
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那根在心里紧绷了一天一夜的弦，终于，断了。
起先，只是肩膀在无法抑制地颤抖。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可那股酸楚，却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从胸口奔涌而出，直冲上喉咙，冲上鼻腔。
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把脸深深地埋进柔软的棉被里，用被子堵住自己的嘴。
一声压抑到变了调的呜咽，终于从喉间溢出，闷闷地消失在厚厚的棉絮里。
紧接着，热烫的眼泪便涌了出来。
不是一滴一滴地流，是成股成股地往外冒。像是要把这一年多来，所有深藏的、不敢触碰的委屈和念想，全都哭出来。
那幅画，是她画的。
那顿饭，是她做的。
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可这一切，都再也与自己无关了。
被子很快就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变得冰凉，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蜷缩在这一方小小的、黑暗的天地里，放任自己被那灭顶的悲伤彻底吞没。
哭声被棉被闷住了，传不出去。
楼下，妹妹还在招呼着客人。
人间炊烟依旧，只是她的那一份，已经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