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好端着空碗下楼去了。
阿慈独自坐在床沿,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那碗莲子粥的甜糯暖意,顺着食道缓缓地滑入胃中,四肢百骸似乎也因此回温了些许。
可那只是表面的。
骨子里,依旧是冷的。那是一种从心里透出来的、带着湿气的凉,任凭多少糖水也暖不过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方才哭过,指节都有些僵硬。身上那件衣裳,沾了泪痕,又在被子里捂了半天,皱巴巴的,带着一股潮闷的气息。
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脏的。
楼下传来一阵响动。先是后门被打开的“吱呀”声,接着是阿好有些吃力的脚步声。
阿慈没有动。
不一会儿,阿好又上楼来了。她没有端着东西,只是走到阿慈身边,轻声说:“阿姐,我烧些热水,你洗个澡,松快松快身子。”
阿慈抬起头,看着妹妹。
阿好的眼圈也是红的,但眼神很定。她没有再提方才的事,只是说,洗个澡。
这似乎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阿慈点了点头。
……
准备沐浴,是一件颇为费事的活计。
阿好先去了后院的杂物间。那里面堆着些不常用的东西,一口倒扣着的大木桶,积了些灰尘。这是她们家唯一的浴桶。阿好用一块湿布,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直到木头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她一个人搬不动这桶,便喊了阿慈。
姐妹二人一前一后,抬着那只沉重的木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将它放在了阿慈的卧房中央。
接着,便是烧水。
茶楼后院有一口井,是这条巷子几户人家共用的。阿好提着两只木桶,一趟一趟地往返于后院与厨房之间。井上的辘轳发出单调的“嘎吱”声,每一次转动,都带着清冽的井水被提出井口的凉意。
冰冷的井水,很快就注满了厨房那口大铁锅的一半。
阿好蹲下身,开始往灶膛里添柴。先是放了些易燃的干草引火,火苗“忽”地一下蹿了起来。她又小心地架上几根劈好的木柴。火焰舔舐着黑色的锅底,发出“毕剥”的声响。
趁着烧水的功夫,阿好又从墙角一个布袋里,摸出几枚黑漆漆、干瘪丑陋的果荚。
那是皂角。
寻常人家,没有富贵人家用的那些香喷喷的“澡豆”,洗头洗衣,用的都是这个。价钱便宜,也洗得干净。
她取了一只小小的石臼,将皂角掰碎了放进去,然后用石杵一下一下地捣。皂角很硬,捣起来颇费力气。随着“笃笃”的声响,一股淡淡的、略带辛辣的特殊气味便在厨房里散开了。
阿慈就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
看着妹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打水,烧火,捣皂角。她的动作那么熟练,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阿慈的心,像是被这“笃笃”的捣臼声,也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她想起母亲还在世时,也是这样。每隔几日,便会烧上一大锅水,用捣碎的皂角,给她们姐妹二人洗头。那股辛辣的味道,便是她童年记忆里,最安稳的气息。
原来,不知不觉间,妹妹已经长大了。长到可以像母亲一样,来照顾她了。
阿好将捣碎的皂角末,倒进一只细棉布缝成的小袋子里,扎紧了口。这样用的时候,皂角的渣滓便不会沾在头发上。
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出细密的水泡,丝丝缕缕的热气升腾起来,将小小的厨房熏得一片朦胧。
水终于烧好了。
阿好用一只长柄的木勺,一勺一勺,小心地将滚烫的热水舀进木桶里。她怕烫着,走得很慢。
阿慈上前,想去帮忙。
“我来。”阿好却不让她动手,“你站远些,仔细烫着。”
阿慈便退到了一边。
一桶又一桶。滚烫的热水和冰凉的井水,被先后提上楼,倒进那只大木桶里。
很快,阿慈的卧房里,便充满了氤氲的水汽。空气湿润而温暖,窗纸都被濡湿了,变得半透明。
阿好用手试了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了,才直起身,对阿慈说:“阿姐,好了。”
她把那只装了皂角末的布袋,还有一块干净的布巾,放在桶边一只小凳上。又将阿慈换洗的干净中衣和褙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她便要转身出去。
“阿姐,你慢慢洗。我就在楼下,有事唤我。”
“阿好。”阿慈却叫住了她。
阿好回头。
“你……帮我。”阿慈的声音很低。
她一个人,没有力气。
阿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将房门关好,插上了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