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角的汁液带着滑意,在发间被揉搓开,又被温热的汤水一遍遍地冲走。那股子辛辣的气味,起先还觉得有些冲,到了后来,闻惯了,便只余下一种洁净的、草木的本真味道。
阿好用最后一遍清水,将阿慈的长发仔仔细细地淋过,直到每一根发丝都清清爽爽,再也摸不到半分滑腻。
“好了。”阿好轻声说。
阿慈这才缓缓地将身子坐直。一头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脑后和肩上,沉甸甸的。水珠顺着发梢,不住地滴落回桶里,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桶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起来吧,阿姐。仔细着了凉。”
阿好说着,便伸出手来。阿慈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毫不犹豫地搭了上去。她由着妹妹用力,将自己从水中拉了起来。
甫一出水,身上未干的水珠被屋里的空气一激,便是一阵寒意。阿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阿好早有准备。她不知何时已将一张宽大的、晒得干透了的旧棉布巾搭在了自己肩上。此刻她一把将布巾扯下,兜头将阿慈整个裹住。
那布巾是旧的,棉絮已被洗得极软,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它严严实实地包裹住阿慈,将那突如其来的寒意尽数隔绝在外。布巾上干燥的绒毛,贪婪地吸吮着她肌肤上的水汽。
阿慈就那样站着,任由妹妹用布巾将她从头到脚都擦拭了一遍。
擦拭的动作很轻,是拍,是按,而不是搓。先是后背,再是手臂,然后是胸前和双腿。每一处都照顾到了。
阿慈低着头,看着阿好忙碌的、毛茸茸的头顶。她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此刻像一个不会动弹的泥偶,全凭着妹妹一双手,才有了些活气。
身子擦干了,头发却还湿着。
阿好扶着阿慈,让她在床沿坐下。自己则又取来一块干净的布巾,半跪在地上,小心地将阿慈那又长又湿的头发拢起来,用布巾一点一点地吸着水。
这是一个极需要耐心的活计。
长发里的水分,不是一时半刻能吸干的。阿好就那样跪着,一遍又一遍地,用干布巾包裹住湿发,再轻轻按压。布巾很快就湿透了,她便拧干了,搭在一旁,又换一块半干的来。
屋角那只炭炉里,红色的炭火烧得正旺,没有烟,只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将这小小的卧房烘得温暖如春。
阿慈坐着,背对着炭炉。那股暖意,透过湿衣,缓缓地渗进后背的肌肤里。她能感觉到,阿好温柔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
她很累。
哭过一场,又洗了热水澡,浑身的筋骨都像是散了架,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眼皮也沉重得很。她就那样坐着,头微微垂着,几乎要睡过去。
“阿姐,换衣裳了。”
阿好的声音将她唤回神。
她睁开眼,看见阿好已经将那套叠得整齐的干净中衣拿了过来。
阿慈便由着她,自己只消抬一抬手,或是侧一侧身子。
先是一件素白的棉布抹胸,贴身束好。接着是同样质地的亵裤。最后,是一件宽大的中衣。那中衣被阿好事先在炭炉边烘过,穿在身上,带着一股暖烘烘的、干净的香气。
当最后一根衣带被系好时,阿慈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一个人。
从里到外,都干净了。
仿佛那些不好的、污浊的、见不得人的心事,也随着那桶洗澡水,一并被倒掉了。
当然,她晓得,这只是错觉。
阿好扶着她,在炭炉边的一只小凳上坐下。
“头发还湿着,烤一烤才好,不然夜里要头疼的。”
她自己则又搬了只凳子,坐在阿慈身后。她从妆奁里,取出了一把黄杨木的梳子。那梳子用了许久,木质已被摩挲得油光水滑。
她先用手指,将阿慈半干的头发,小心地分成一缕一缕,把打结的地方都理顺了。
然后,她才拿起木梳,从发根开始,一下一下,极轻、极缓地往下梳。
“嘶……”
梳到发梢,还是有处缠在了一起。木梳被卡住了。
“弄疼你了?”阿好连忙停手。
“……没有。”阿慈摇摇头。
阿好便放下梳子,用手指耐心地将那处小小的结解开,才又重新拿起梳子。
这一次,木梳顺畅地,一梳到底。
屋子里静极了。
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木梳穿过湿润长发时,那细微的“沙沙”声。
阿慈背对着妹妹,面向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她看不见阿好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把木梳每一次的起落。
一下,又一下。
带着一种恒定的、让人心安的节奏。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爹娘还在的时候,茶楼的生意很好。每到晚上收了工,娘就会坐在油灯下,为她们姐妹二人缝补衣裳。爹则会坐在桌边,拨着算盘,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她和阿好,就挤在一张床上,说着悄悄话。
后来,爹娘不在了。
这家茶楼,就成了她们姐妹二人的天。
她要做姐姐,要做这个家的主心骨。她要撑着,不能倒下。所以她把所有的心事都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看见,尤其不能让妹妹看见。
可今日,她还是没撑住。
她把最狼狈、最不堪的一面,都展现在了妹妹面前。
她以为妹妹会追问,会刨根问底。
可她没有。
她只是烧了水,打了皂角,为她洗去一身的尘埃与疲惫。然后,坐在这里,为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头。
阿慈的眼睛,又有些热了。
她用力地眨了眨,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不能再哭了。
头发在炭火的烘烤和木梳的反复梳理下,渐渐地干了。原本沉重的湿发,变得蓬松而柔软,带着黄杨木淡淡的香气,披散在她的肩上。
“好了,阿姐。”
阿好终于放下了梳子,轻声说。
她站起身,将那桶已经凉透了的洗澡水,一趟一趟地提下楼,倒掉。又将屋子收拾干净,仿佛方才那一场混乱,从未发生过。
阿慈坐在那里,没有动。
她只是伸出手,拢了拢自己干净而蓬松的长发。
天,已经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