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从窗户那道细细的缝里,最先透进来的。
不是明晃晃的亮,是那种带着灰白色的、柔和的微光。它悄无声息地潜入屋中,将桌椅的轮廓,从一片浓稠的黑暗里,慢慢地勾勒出来。
阿慈是在一阵细微的痒意中醒来的。
是阿好的一缕头发,不知何时,蹭到了她的脸颊上。
她没有睁眼。
身子依旧是侧躺着,被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后背紧紧地贴着另一个温热的身子,那平稳的心跳,似乎一夜未曾停歇。腰间那只手臂,也还搭在那里,沉沉的,带着令人心安的重量。
昨夜的一切,不是梦。
她能感觉到眼皮的浮肿,每一次眨动,都带着一丝酸涩的胀痛。喉咙也是干的。但那股灭顶的悲伤,却像是被这安稳的一夜,抚平了许多。它还在,沉在心底最深处,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但至少,不再是翻江倒海的浪了。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听着窗外渐渐响起的声音。
先是远处传来的第一声鸡鸣,拉得很长,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接着,便有了邻家开门时,门轴转动的“吱呀”声,还有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轱辘”声。
汴京城,醒了。
身后的人,也动了动。阿好似乎是无意识地,往她怀里又凑了凑,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阿慈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
她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
她是姐姐。这家茶楼,还等着她去开门。
她极轻、极缓地,将阿好搭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脱身出来。
她慢慢地坐起身。
一头乌黑蓬松的长发,顺着她的肩背滑落下来。
她回头,看了看床上的人。阿好还在熟睡,脸颊因睡得热了,透出健康的粉色。她的一只手,还维持着抱着什么的姿势,放在空出来的枕上。
阿慈看着她,目光变得很软。
她将被角替妹妹掖好,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双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激起一阵寒意。她找到自己的布鞋穿上,又将昨日换下的、还带着潮气的衣裳,都收了起来。
“……阿姐?”
身后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呢喃。
阿慈回头,看见阿好已经醒了,正揉着眼睛,撑着身子坐起来。
“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阿慈说。她的声音因一夜未语,有些沙哑,但很平稳。
“不了。”阿好看她已经起身,便也掀开被子,“铺子里的活计还多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利落地穿好自己的衣裳。
“我们下楼去。”阿慈说,“莫把屋里弄得湿气大。”
“嗯。”
姐妹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清晨的堂中,光线很暗,桌椅都还静静地待在原地,像沉睡的兽。空气里飘着一股隔夜的、淡淡的茶香。
阿慈走到后院,推开了那扇通往厨房的门。
一股更浓的、带着烟火气的清冷,扑面而来。
“锅里可还有热水?”阿好跟进来问。
“没了,得现烧。”阿慈走到水缸边,“我用冷水便好。”
说着,她便舀了一瓢水,倒进墙角那只铜盆里。
“不行。”阿好却按住了她的手,“你昨儿才哭过,眼睛肿着,再用冷水激,仔细落下病根。你等着,我去生火。”
她不给阿慈拒绝的机会,转身便去灶膛前忙活。
阿慈看着她的背影,没再说什么。她只是将那盆冷水端到院中,倒了。然后,她拿起一只小小的竹筒,从墙边一个陶罐里,捻出一些青白色的粉末,倒进竹筒里。
那是青盐。
她们姐妹二人,每日清晨,便用这个漱口。
灶膛里的火,很快就升了起来。阿好将一口小铁锅架在火上,不多时,水便热了。她兑了些冷水,调得温热,才倒入铜盆。
“阿姐,好了。”
阿慈走过去。
她先是含了一口温水,就着青盐,仔仔细细地漱了口,将那股咸涩的水吐掉。然后,她才捧起温热的水,洗脸。
那水温温的,触到脸上,很舒服。
她用那块半旧的棉布巾子,在水里浸透了,轻轻地按在自己红肿的眼睛上。
那股温热,透过眼皮,仿佛能将里面的淤塞都化开一些。她就那样敷着,许久才拿开。
阿好在一旁看着,将另一只干净的铜盆也倒满了水,自己也开始洗漱。
姐妹二人,谁也没有再提昨日之事。
她们只是安静地,做着每日清晨,都要做的事。
洗漱完毕,天色已经大亮。
两人又回了楼上。阿慈坐在那架小小的妆台前,开始梳头。
昨日哭得太久,睡得又沉,一头长发,睡得有些乱了。她拿起那把黄杨木梳子,从发根开始,一点一点,耐心地往下梳。
阿好则开始收拾床铺。她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又将枕头拍得蓬松。
“阿姐,今日早市,要不要买些骨头回来?许久没熬汤了。”阿好一边忙活,一边问。
“也好。”阿慈从镜子里看着妹妹的身影,“再买些豆腐和菘菜。天冷了,喝些热汤,身上暖和。”
“嗯。”阿好应着,“那茶叶呢?昨日你出去,可看到什么好的了?”
阿慈梳头的手,顿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微,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不曾。”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异样,“昨日看得匆忙。今日开了铺子,若是不忙,我再去南街转转。”
“也好。”阿好已经收拾完了床铺,走到她身后,“我帮你梳吧。”
“不用,快好了。”
阿慈将长发理顺,熟练地在脑后挽了一个最简单牢固的圆髻。这是她们这些要做活计的寻常人家女子,最常见的发式。她拣了两根素银簪子,插进发髻里,固定好。
从铜镜里,她能看见自己的脸。
眼睛还是有些肿,但用冷水敷过,又过了一夜,已经好了许多。脸色依旧有些白,但神情,却是平静的。
看起来,和往日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站起身,打开衣箱,拣了一件半旧的靛蓝色布褙子穿上。这颜色耐脏,也显得人沉稳。
“走吧。”她对阿好说。
姐妹二人,一前一后,再次下了楼。
阿慈走到茶楼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伸出手,将那两扇厚重的门板,一扇一扇地,卸了下来,靠在墙边。
清晨的光,伴着街市上开始复苏的喧嚣,一下子涌了进来,照亮了整个茶楼的堂中。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