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街的早市,总是汴京城里醒得最早的地方之一。
阿慈提着一只空空的竹篮,汇入人流。一夜的雨,将青石板路冲刷得干净,只是边边角角还存着些积水。来往行人的脚步踩在上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刚出炉的炊饼那股子焦香,菜叶上沾着的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鱼市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咸湿味。
这些气味,连同那鼎沸的人声,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阿慈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篮子,又握紧了一些。
她先去了肉铺。
铺子前已经围了几个人。一个穿着短褐的屠户,膀大腰圆,正挥着一把雪亮的骨刀,将一扇猪肉利落地分解开来。骨头与肉分离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慈没有往前挤,只静静地在旁边等着。
待前面的人都买好了,她才上前一步。
“店家,要一扇筒子骨。”她的声音,在这喧闹中,显得有些轻。
那屠户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大约是认得的。他也不多话,只将一扇剔得干净、还带着些许红肉的腿骨,拎起来,用稻草绳穿了,在案板上一顿。
“二十文。”
阿慈从袖袋里,摸出一串铜钱,仔仔细细地数了二十个,放在那有些油腻的案板上。然后,她才提起那串沉甸甸的骨头,放进篮中。
篮子,一下子就重了。
接着,她又去了豆腐担子。
卖豆腐的是个老婆婆,守着两板水嫩的豆腐,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见阿慈过来,便抬起头,露出一口不太齐整的牙。
“姑娘,今日的豆腐,是新磨的。”
“要一块。”阿慈指了指那板还冒着热气的。
老婆婆应了一声,用一把薄薄的木刀,划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又取了张泡过水的菘菜叶子,将豆腐小心地包好,递了过来。
“三文钱。”
阿慈付了钱,将那块软嫩的豆腐,也轻轻地放进篮子里。
最后,是去买菜。
菜市这边,更是热闹。各色新摘的蔬菜,都带着露水,码得整整齐齐。有碧绿的菠菜,紫色的茄子,还有顶着黄花的丝瓜。
阿慈的目光,落在一堆白生生的菘菜上。
她蹲下身,开始拣选。阿好说的,要拣那菜心发白的。她便一棵一棵地看,用指甲轻轻掐一下菜帮,看是不是够嫩。
就在她低头拣菜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布料摊子上的一抹颜色。
那是一匹新上的料子,不知是绫是罗,在晨光下,泛着一层极淡的光。
是鸦青色。
和昨日,温子然身上那件袍子的颜色,一模一样。
阿慈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那抹颜色,就那样,毫无道理地,撞进了她的眼睛里。连带着,昨日那间屋子里的墨香,那碗姜汤的辛辣,那个人清瘦的侧影,全都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姑娘,这菘菜,可还要?”菜贩是个嗓门很大的妇人,见她半天不动,便问了一句。
“……要。”
阿慈猛地回过神来。她不再细看,胡乱地拣了两棵,递了过去。
“称一下。”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妇人麻利地称了重,报了价钱。阿慈付了钱,将菜塞进篮子,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菜市。
她不敢再回头,去看那抹鸦青色。
……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长。
篮子很重。那串骨头,压在最底下,硌得她手腕发酸。
可她觉得,心比篮子,更重。
她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都收拾好了,藏好了。可原来,只要一点点颜色,一星半点的影子,就能将她所有的伪装,都击得粉碎。
她低着头,走得很快。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回到那个小小的茶楼里去。
只有在那里,她才是安全的。
终于,那熟悉的门脸,出现在了巷口。
她看见阿好正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往这边望。看见她,阿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阿慈的心,定了定。
她提着那篮沉重的、装着一家人生计的菜,走完了最后几步路,跨进了那道门槛。
“阿姐,你回来了。”阿好迎上来,很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篮子。
“嗯。”
阿慈应了一声,看着妹妹将篮子拎去后厨。她自己则走到一张椅子边,坐了下来。
她觉得很累。
比昨日哭了一场,还要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