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是茶楼最忙乱的时候。
堂中八张桌子,竟都坐满了人。有的是左近铺子里的伙计,过来歇脚喝碗茶,顺便吃个自带的炊饼。有的是从外地来的行商,风尘仆仆,言语间带着南腔北调。还有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占着一张桌子,高声阔论,唾沫横飞。
人声,脚步声,碗筷磕碰声,混杂在一起,让这小小的茶楼,充满了活络的、鼎沸的烟火气。
阿慈站在柜台后,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她的手就没停过。抓茶,冲水,端碗,收钱。脑子里,也像一架精密的算盘,清清楚楚地记着每一桌客人的需求。
“店家,续水!”
“来了!”
她应着,提起灶上那把一直“咕嘟”作响的大铜壶,身形利落地穿过桌椅间的缝隙,将滚烫的热水,稳稳地注入客人的茶碗中。
阿好则像一只穿花的蝴蝶,在堂中来回。她收走空碗,用布巾擦净桌面,手脚麻利,脸上还带着笑,时不时地和熟客说上两句。
“李大嫂,今日气色瞧着好多了。”
“可不是,喝了你家这姜茶,身上舒坦多了。”
姐妹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一个沉静,一个活泼,却配合得天衣无缝。这间小小的茶楼,便在她们的手中,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阿慈觉得很好。
这样忙着,便没有空隙去想别的。手上做着活,心里便踏实。
就在这时,门口又进来了两位妇人。看穿着,都是家境尚可的街坊。她们拣了张离柜台不远的空桌坐下,阿好连忙迎了过去。
“还是老样子,一壶茉莉花茶。”其中一个稍胖些的妇人说。
“好嘞。”
阿慈听见了,便转身去取那只绘着青花的瓷茶壶。她舀了茶叶,用滚水烫过一遍,才重新注满水,盖上壶盖,让那花香在壶中慢慢地蕴开。
她将茶壶放在托盘上,正要递给阿好,那两位妇人的谈话声,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听说了么?城南沈侍郎家的三娘子,上月出阁,那场面,啧啧……”
阿慈的手,猛地一顿。
托盘在她手中,晃了一下。茶壶里的水,也跟着晃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哗啦”声。
她听见了。
另一个稍瘦些的妇人,立刻接上了话,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艳羡。
“如何能没听说?嫁的是开封府推官家的公子,那可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听说光是抬嫁妆的箱笼,就足足有一百二十抬,从沈府门口,一直排到了街尾!绫罗绸缎,金银首饰,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可不是嘛!我还听说,那嫁妆里,光是上好的湖州镜,就有四面。还有一套南海进贡的珍珠头面,说是夜里都能发光呢!”
“我的天爷……”
那些话,像一根根烧红了的针,一个字一个字地,扎进了阿慈的耳朵里。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周围的喧闹声,似乎一下子都远去了。她听不见别的客人说话,也听不见灶上水沸的声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两个妇人尖细的、兴奋的嗓音。
一百二十抬嫁妆。
南海的珍珠头面。
十里红妆,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么?
她脑中,不由自主地,便勾勒出了一幅画面。
长长的、望不到头的送嫁队伍。满眼的红色。吹吹打打的鼓乐。还有那顶八抬大轿里,坐着的、穿着凤冠霞帔的三娘子。
她的三娘子。
不,不是她的了。
她嫁人了。嫁给了开封府推官家的公子。
心口那处刚刚结痂的伤口,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撕开了。鲜血淋漓。
“阿姐?”
阿好的声音,将她从那片血色的想象中,拉了回来。她看见妹妹正站在自己面前,眼中带着一丝困惑和担忧。
“茶。”阿慈说。
她将手中的托盘,递了过去。她的手,很稳。
阿好接过托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将茶送了过去。
阿慈转过身,背对着堂中。她用手撑着柜台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她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将那股子涌上喉头的腥甜,压下去。
不能在这里。
不能在这个时候。
她看见阿好送完茶,并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又提起水壶,给那桌的茶碗里,都续上了水。那两位妇人的谈话,便被打断了。她们转而和阿好说了两句闲话。
阿慈晓得,妹妹是故意的。
她是在帮她。
一股暖意,混着尖锐的疼痛,在她胸中搅成一团。
她不能倒下。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她拿起一块布巾,开始擦拭柜台上被水溅湿的地方。
她擦得很用力,仿佛要将那块木头,擦下一层皮来。
那两位妇人,又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走了。她们的谈笑声,渐渐远去。
堂中的客人,也渐渐少了。
午时最忙乱的时候,过去了。
阿慈放下布巾,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后厨。
那罐骨头汤,还在小火上“咕嘟”着。乳白色的汤汁,在陶罐里翻滚。浓郁的、带着肉香的暖气,扑面而来。
她走到灶边,揭开了罐盖。
更浓郁的香气,混着滚烫的蒸汽,一下子涌了出来,熏得她眼睛有些模糊。
她就那样站着,任凭那热气蒸腾着自己的脸。
许久,她才拿起一只长柄汤勺,从罐里,舀了一勺汤。她没有立刻喝,只是吹了吹,然后,送到嘴边,轻轻地尝了一口。
汤很鲜,很烫。
只是味道,还淡了些。
她放下勺子,转身从墙边的陶罐里,捻了一小撮盐,均匀地,撒进了汤里。
然后,她拿起勺子,在罐中,慢慢地搅动着。
一圈,又一圈。
这是她的汤。
这是她和阿好,要喝的汤。
她要把它,调得咸淡合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