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茶楼，是一日之中难得的清闲辰光。
堂中的客人已散尽，只余下桌椅安静的影子，被斜入的日光拉得老长。空气里，那股子混着人声与茶香的暖烘烘的闹意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尘埃在光束中静静浮沉的安宁。
阿慈将柜台上的钱匣子清点了一遍，用一根麻绳将成串的铜钱仔细捆好。她抬起头，对正在后厨浣洗衣物的阿好说：“阿好，铺子里的建州茶不多了，我去南街的茶行转转。”
“欸，好！”阿好应了一声，很快从后厨出来，手里还拎着件滴水的湿衣裳。她快步走到柜台边，从钱匣子底下摸出一只半旧的布袋，递给阿慈，“阿姐，钱都在这里，你仔细收好。”
阿慈接过那只沉甸甸的布袋，点了点头：“我晓得。店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去吧。”阿好笑着，又嘱咐一句，“路上当心脚下。”
……
从马行街到南街，须得穿过两条巷子，再绕过一座石桥。
午后的街市，不比清晨那般拥挤喧闹。行人少了，路边的店铺便显得格外清晰。有专卖各色香料的香药铺，门前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有挂着“川蜀锦缎”幌子的彩帛铺，门口站着的伙计有些无精打采；还有几家正店脚店，酒旗在风中懒懒地飘着。
阿慈目不斜视，步子走得不快不慢。
汴京城里，各行各业，都有自己扎堆的地界。金银首饰多在东华门外，笔墨纸砚则聚于潘楼左近。而这南街，便是全城最大的茶市所在。
一踏入南街，空气中的味道便倏然一变。那股子独属于茶叶的、混杂着焙火香与草木清气的味道，便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人密密地包裹住。
街两旁的茶行，一家挨着一家，门脸虽不算阔气，却都收拾得雅洁。
阿慈没有犹豫，径直走进了街口第三家，名曰“赵记茶行”。她家的茶楼开了这些年，茶叶大都是从这里采买的。
“赵掌柜。”阿慈冲着柜台后一个正在拨算盘的中年男人，点头示意。
“哟，是阿慈姑娘。”赵掌柜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生意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热络，“有些日子没见了。今日要瞧些什么茶？”
“还是老样子，看看新到的建茶。”阿慈说。
宋人饮茶，尤以福建路建安所产的“建茶”为贵。 茶楼里招待熟客和稍有身份的客人，用的便是这个。
“巧了。”赵掌柜笑了笑，从柜台后绕了出来，“前日刚到了一批。姑娘里边请。”
他将阿慈引至里间的一张茶床前。那是一张宽大的黑漆木桌，上面摆着各色茶具。靠墙的架子上，则是一排大小不一的茶叶锡罐。
赵掌柜取下一个半人高的锡罐，打开盖子，一股更为醇厚的茶香便散逸开来。他用一把竹制的茶则，小心地从罐中，铲出一些黑褐色的茶叶末。
这不是完整的茶叶，而是被研磨过的茶末，是为“点茶”所用。
阿慈凑上前，细细地看。那茶末色泽匀净，干燥蓬松。她又捻起一点，放在鼻下轻嗅。
“这一批的火工不错。”她轻声说。
“姑娘是行家。”赵掌柜笑道，“光看可不行。我为你点一盏，尝尝？”
“有劳掌柜。”
这便是茶行里的规矩了。
赵掌柜的动作很是娴熟。他先取来一只绀黑色的茶盏，正是建窑所产的“建盏”，这种盏胎体厚重，最能凸显乳白色的茶汤。 他用一旁的汤瓶，注入滚水，先将茶盏烫热，此为“熁盏”。
倒掉热水后，他用茶匙将一钱匕的茶末投入盏中，又注入少量热水，用一柄竹制的茶筅，将茶末调成均匀的浓膏。
接下来，便是点茶最关键的步骤——击拂。
赵掌柜一手持汤瓶，让水流紧贴着盏沿，缓缓注入。另一只手则握着茶筅，在盏中飞快地搅动、击打。他的手腕灵活，力道均匀，茶汤表面很快便泛起一层细密的白色泡沫。
他前后注水数次，每一次，盏中汤花都更厚一分。 待到最后一注水收尾，那盏茶的表面，已覆上了一层绵密雪白、如堆云砌乳般的沫饽，久久不散，甚至能“咬盏”，即茶沫能紧紧吸附在盏壁上。
“姑娘，请。”
赵掌柜将那盏点好的茶，推至阿慈面前。
阿慈端起茶盏，先是观其色，只见汤花雪白，水痕不现，确是上品。她才将茶盏凑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茶汤入口，微苦，随即便是迅速回返的甘甜。滋味醇厚，带着建茶特有的、有力的茶气。
“好茶。”阿慈放下茶盏，心中已有了计较，“这一批，我要五斤。”
生意谈妥，阿慈付了钱，提着那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茶叶，离开了茶行。
她心里是踏实的。这包茶，是茶楼接下来半个月的营生，也是她安身立命的底气。
她提着茶，走在回去的路上，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些。
就在她拐入自家茶楼所在的那条支巷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巷口斜对面，是一家卖胭脂花粉的小铺子。
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裙的高挑女子，正站在那铺子前，背对着她，似乎在和店家说些什么。
是陆七。
那个将画轴和那十六个字带给她的女子。
阿慈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躲到了一根廊柱后面。
她怎么会在这里？
陆七似乎对胭脂水粉并无兴趣，她只是问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去了。她没有朝阿慈这边看，而是径直朝着巷子深处，另一个方向走去。
阿慈屏住呼吸，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她依旧没动。
方才在茶行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踏实和平静，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鸿一瞥，击得粉碎。
她还在这座城里。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刺，重新扎进了阿慈的心里。
她提着那包新买的茶叶，只觉得手里的分量，又沉重了几分。她快步走完剩下的路，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家的茶楼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