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跨入茶楼门槛的那一刻,外面的天光与喧嚣,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帘幕隔绝在外。
“阿姐,你回来了!”阿好正趴在柜台上,用一根小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一只落单的苍蝇。看见阿慈,她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她丢下木棍,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来。
“茶买得如何?给我瞧瞧。”她的语气里,满是孩子气的好奇。
“嗯。”阿慈强压下心头那阵因瞥见陆七而掀起的波澜,脸上竭力维持着平静。她将那包用油纸裹得方方正正的茶叶,递了过去。
“还是赵记的?”
“是。新到的建茶,成色和火工都好。”阿慈的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要平稳一些。
阿好接过去,放在鼻下,隔着油纸,用力地嗅了嗅,随即满足地眯起了眼:“真香!这股子味儿,闻着就提神。”
阿慈看着她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心中那块因恐惧而悬起的石头,似乎往下落了半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带着愧疚的沉重。她不能让阿好知道。这些事情,太复杂,也太危险,不该沾染到她干净的妹妹身上。
她从阿好手中拿回那包茶,走到柜台后,搬开一张矮凳,露出底下藏着的一个半人高的锡制大茶罐。这是她们家最大、也是最值钱的一个物件了。
她解开油纸包,将那黑褐色的、带着焙火香气的茶末,小心翼翼地,尽数倒入罐中。新茶覆在旧茶之上,两种相似却又略有不同的香气,在罐中融合。
做完这一切,她将盖子严严实实地盖好,又将那只大罐,重新推回了柜台深处。这一连串的动作,仿佛是一种仪式。她想将方才看见的那个身影,连同那份不安,一并封存进这阴暗的、冰冷的锡罐里。
……
午后的生意,总是清淡的。
只有一个相熟的货郎,进来讨了碗浓茶解乏,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走了。
茶楼里,又只剩下了她们姐妹二人。
这份安静,在往日里,是难得的休憩。可今日,却成了煎熬。人一闲下来,脑子便不听使唤了。
陆七的身影,她说话的语气,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反复地,在阿慈的脑海中出现。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上次是为了送信,那这一次呢?她在胭脂铺前,是在打听什么?她往巷子深处走,是要去见谁?
一连串的疑问,像无数只蚂蚁,在阿慈的心上爬,噬咬着她的安宁。
她觉得口干舌燥,心神不宁。
“我来试试新茶。”她对自己,也对阿好说了一句。
她走到那张专为点茶用的茶床前,取出了茶盏、茶筅和汤瓶。她的动作,依旧是熟练的,可心里,却不复在茶行时的那份专注与镇定。
熁盏,投茶,调膏。
当她提起汤瓶,准备注水击拂时,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地发抖。那股子颤抖,很细微,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但她自己,却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水流注入,茶筅搅动。
可不知为何,今日的茶汤,似乎格外不听话。她费了比往日更大的力气,那盏中的汤花,却始终不够丰盈厚重,更谈不上“咬盏”了。那雪白的沫饽上,甚至还隐隐地,透出了底下茶汤的颜色。
这是“云脚散”,是点茶时功力不到家的表现。
阿慈看着眼前这盏失败的茶,心中一阵烦闷。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是好茶,可那味道,却似乎比在茶行时,涩了许多。
“阿姐,你怎么了?”
阿好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看着她的脸色,眼中满是担忧。“你从方才回来,脸色就一直不好看。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没有。”阿慈放下茶盏,避开妹妹的视线,“许是有些乏了。”
她不想让阿好担心。
就在这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方才还算明亮的日光,不知被何处的乌云遮蔽了。一阵风从街上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将茶楼门口挂着的幌子,吹得“猎猎”作响。
“要下雨了。”阿好喃喃地说。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起先还是零星的几点,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晕。只一转眼的功夫,那雨点便连成了线,继而织成了幕。
“哗——”
大雨倾盆而下。
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这震耳欲聋的雨声。
阿好连忙去将那几扇支起的窗户,都关严实了。堂中光线愈发昏暗,几乎如同傍晚。
阿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透过窗上的缝隙,看着外面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
这雨,来得又急又大。
一如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她忽然想起了一年前,在沈府的那个雨天。
……
那日的雨,也是这样,下得毫无征兆。
三娘子的画学,正到了紧要关头。温子然便日日都到府中来,在水榭边的书房里,手把手地教。
阿慈那时,还是三娘子身边最得宠的侍女。旁人都被差遣去做别的活计,只有她,被留在书房里,专伺笔墨。
那间书房,三面是窗,窗外便是一池的翠竹与夏荷。
雨点打在竹叶上,是“沙沙”的声响。打在荷叶上,又是“噗噗”的闷响。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了那日最好的背景。
三娘子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画了几笔便失了兴致,借口说要去更衣,便走了。
偌大的书房里,便只剩下了阿慈和温子然。
还有满室的墨香与雨水潮润的气息。
阿慈站在画案边,低着头,小心地研着墨。她的心,跳得有些快。她能感觉到,温子然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阿慈。”温子然忽然开口。
“……奴婢在。”阿慈的手一顿,墨锭在砚台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刮擦声。
“你过来。”
阿慈不敢抬头,低眉顺眼地,走到她身边。
温子然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那一片被雨打湿的竹林。她看得极专注,眉头微蹙,像是在思索什么。
“你看那雨。”她说,“都说画雨难。其实难的,不是画出那一条条的雨丝。而是画出这雨中的气韵。”
阿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片朦胧的、深浅不一的绿。她不懂什么叫气韵。
温子然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轻笑了一声。她转过头,看着阿慈。
“譬如说,我想画你。”
阿慈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她倏地抬起头,正对上温子然那双清亮得过分的眼睛。
温子然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还有一种阿慈看不懂的、深邃的东西。
“我画得出你的眉,你的眼,画得出你身上这件茜素红的褙子。可是,我该如何画出,你此刻,听到我这句话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的声音很轻,像雨丝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阿慈的耳朵里,心里。
阿慈只觉得自己的脸,“轰”的一下,全热了。她想低下头,可身子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你又该如何画出,你此刻,那双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有些泛白的手?”
温子然说着,竟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阿慈的手腕。
她的指尖,有些凉。许是因长年握笔,带着一层薄薄的茧。那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印在了阿慈的皮肤上。
阿慈浑身一颤,像被电了一下。
她想挣开,却没有力气。
“这些,才是神韵。”温子然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是藏在皮相之下,会动,会变,会泄露人心的东西。也是最难捕捉的东西。”
她说完,便松开了手。
阿慈猛地收回手,藏在袖中,一颗心,却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不敢再看温子然,只狼狈地,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雨幕。
那一日的雨,那一日的话,那一日手腕上冰凉的触感,成了她此后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咀嚼的、带着甜也带着苦的秘密。
……
“阿姐!”
阿好的一声呼唤,将阿慈从那场遥远的、湿漉漉的回忆里,猛地拽了回来。
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窗边,正定定地看着外面的大雨。
“天凉了,你站在这里,仔细着了风。”
阿好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件半旧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了阿慈的肩上。那披风带着一股樟脑的、安稳的气息。
“我没事。”阿慈说,声音有些干涩。
她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妹妹。
阿好的眼中,没有探究,没有追问,只有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关切。
阿慈的心,忽然就软了下去。
那些和温子然的过往,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梦再美,也已经碎了。
而眼前的这个人,这份关怀,才是她如今,唯一能握在手中的真实。
那个叫陆七的女子,带来的不仅仅是旧日的画卷,更是一种警示。它提醒着阿慈,她的过去,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那座沈府,像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漩涡,即使她已经逃离,也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吸力。
她不能再沉湎于过去了。
她必须保护好阿好,保护好这个家。
这股念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坚定。
雨,还在下。但阿慈的心,却在这片喧嚣的雨声中,慢慢地,定了下来。
她看着阿好,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
“雨这么大,想必也不会有客人了。我们准备关店吧。”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晚上,我再点一盏茶。用我们今日新买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