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踏上了通往那座被不祥黑雾笼罩的山峦的崎岖山路。空气中腐败草木的浓郁腐殖质气息,与那股自始至终萦绕不散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腥甜臭味交织在一起,随着山势渐高而愈发浓稠粘滞。
如果说这是一本歌颂勇者伟绩的童话书页,此刻便该如此写道
英明神武的勇者卡斯蒂与她忠贞不屈的同伴,怀揣着光明与正义的信念,一往无前地迈向那被邪恶魔息浸染的群山!她们如同划破永夜的璀璨流星,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她们沿途拯救了饱受迫害的精灵、挽救了被铁链锁缚的矮人匠魂、解救了在屈辱中呻吟的人类子民……背负着万千生灵期盼的炽热目光,她们以无匹的勇气,悍然轰开了那象征着绝望与压迫的魔族堡垒!在如潮水般涌来的魔物狂潮中,她们浴血奋战,同生共死,最终——在血与火的赞歌中斩下了魔王最恶毒的爪牙、魔族军团长的首级!当胜利的号角响彻云霄,美酒在欢呼声中流淌,吟游诗人拨动琴弦,传唱着英雄们不朽的传奇……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
可惜的是,这不是童话……
这里流淌的,是更为粘稠、黑暗、散发着病态甜腥的脓血。
暗潮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浸透了每一寸土壤和空气。那涌动的恶意,如同无数冰冷滑腻的触须,正悄然缠绕上我们这艘看似意气风发的“勇者小舟”。
那潜藏在表象之下的扭曲恶意,正伺机而动。
“♪~”
艾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步履轻盈地紧跟在三个年轻人身后。
……
那是一个已经被魔族玷污的村落……
村庄的入口像一个被暴力撕开的、溃烂的疮口。与其说被“玷污”,不如说被彻底重构,以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充满恶趣味的方式。
就像懵懂孩童将积木与玩具残忍地肢解、再随心所欲地拼凑:小女孩纯真无邪的头颅,被拙劣地缝合在一具干瘪的土狗上;强壮农夫的臂膀连接着农妇纤弱的上半身,而农妇的双腿却长在了粗壮伐木工的下身。
在村口歪斜的木桩上,一个男孩的喉管被粗暴地撑开,一枚精巧的百灵鸟鸣笛被强行嵌入其中——此刻,它仍在忠实地执行着“欢迎光临”的职责,发出持续不断、单调重复的“布谷、布谷”声,清脆得刺耳诡异。
更令人骨髓生寒的是——无论这些被“组合”的尸体呈现何等扭曲的体态,他们的脸上,都凝固着一种极端幸福的僵硬笑容,嘴角咧至耳根,眼球夸张地凸出,仿佛在欣赏一出世间最荒诞的喜剧。
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与内脏腐败的恶臭,混杂着那种甜腻的腥气,构成了这里唯一的空气。
“畜生!!!”
卡斯蒂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指节被捏得发白。雷欧则是一声不吭,手中的“破山者”带着沉闷的怒意狠狠劈入身旁粗壮的树干,木屑纷飞,巨斧深深嵌在其中,发出嗡鸣。艾丽莎的小脸煞白如纸,纤弱的手紧紧捂住嘴巴,强忍着翻涌的胃液,那双平日里闪烁着精明光芒的银色大眼睛里此刻只有纯粹的恐惧和生理性的厌恶。
发泄也好,谨慎也罢。小队决定仔细搜索这个被诅咒的村庄,以防有魔族残留。
命运的剧本早已注定,那个“幸存者”少女——莉亚,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于最隐蔽角落的破败棚屋中,被“恰好”推到了聚光灯下。
“救……救……我……”
微弱的求救声,几乎被“布谷”声盖过,在棚屋深处一个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笼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卡斯蒂第一个发现了她。
“艾琳姐!艾丽莎!雷欧!快来!这里还有人活着!”
当众人聚集到笼前,笼中的景象完整呈现在面前
面前的少女衣衫褴褛,几乎遮蔽不了身体,裸露出的皮肤……如果能称之为皮肤的话,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红色鞭痕、焦黑的灼伤以及深可见骨的裂口,许多创面已经溃烂流脓,泛着不祥的黑紫色。她的赤脚满是污垢,几根脚趾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凌乱油腻的、看不出原色的长发黏在脸上,只露出一小片惨白如死灰的下颌,以及那张微微翕动、呼吸微弱如残烛的嘴唇。
绝望、痛苦、腐烂和死亡的混合气息,从这个囚徒身上不可遏制地弥漫开来。
“别用蛮力!”
艾琳温和而坚定地声音响起,手臂拦住了心急如焚试图用剑或斧劈开笼锁的卡斯蒂和雷欧。上前几步,在铁笼边沉稳地蹲下,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小工具袋里取出一根细长的、闪烁着秘银光泽的探针。
“暴力破拆可能会伤到她,交给我吧。”
顺便一提,艾琳也就是我,在勇者小队中的定位是“后勤万金油”也就是所谓的生活系角色。烹饪、陷阱解除、路线规划……这些维系冒险日常运转的琐碎繁杂事务,皆由我一手包办。算起来,这段扮演“温柔可靠大姐姐”的时光,已有十年。
十年。对于凡人而言,足以构筑起一段可圈可点的人生轨迹,或缔结下刻骨铭心的羁绊。而对于我?不过是宏大乐章启幕前的几个无关紧要的音符,是彩排的帷幕拉开前微不足道的倒计时。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虽然时间紧迫了些,但这十年“好感度养成计划”执行得堪称完美——我已在三颗年轻而纯粹的心中,稳稳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信赖”席位。毕竟,主角登台时,重要的配角若是缺席,岂不是连供人践踏的微尘都不如,只能是自取其辱的悲哀小丑罢了。
艾琳心想着,手上的动作却不慢,用探针寻找那个恰到好处的点。
“咔哒”
轻微但清晰的金属啮合声响起,锈蚀的门栓顺从地滑开,笼门洞开。
“喂!坚持住!没事了!”
卡斯蒂立刻钻了进去,顾不上扑鼻的恶臭,小心翼翼地试图搀扶起少女的背部,艾丽莎难得没有张口就提治疗费,而是皱着眉头走上前。
柔和的乳白色光辉开始从她掌心流淌而出,小心翼翼地抚向少女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圣光触及溃烂处,引起少女一阵剧烈的痉挛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但伴随着这痛苦的痉挛,那双原本死寂空洞、蒙着厚厚尘埃的瞳孔,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些许涣散的光彩。
……
我们将她救下,在村庄旁一条腥臭浑浊的小河边扎下临时营地。跳跃的篝火勉强驱散四周的寒意与黑暗,映照着少女那张被擦去部分污垢后、意外显得清秀却极度憔悴苍白的脸。
她自称莉亚。
在卡斯蒂和艾丽莎小心翼翼的安慰下,莉亚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她的“过去”。
“我……曾是领主府的女仆……现在……那里……被魔王军的第七军团长……愉悦魔女芙洛拉……占据了……”
她空洞的眼神茫然地凝视着摇曳的篝火,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永远沉沦在那个名为领主府的魔窟里。
“芙……芙洛拉……那个魔女……她就…就像一场……无法醒来的瘟疫……降临了……”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陷入了更深的噩梦,接下来的描述,让篝火温暖的光都显得冰冷刺骨
芙洛拉喜欢欣赏“愉悦”的表象,她将这领地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取悦她的“鲜活玩具”
“她看着我们的痛苦……笑得那样开心……她说,痛苦滋生的恐惧……是生命能献上的……最甜美的祭品……”
莉亚的泪水无声滚落,滴在手臂上那深紫色的淤痕上。
“该死的魔女!!!”
火药桶被点燃,卡斯蒂猛地从地上弹起,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被愤怒和憎恶碾碎的齿缝间强行挤压出来。
“一定……一定要把他们全宰了!一个都不留!!”
她那因怒火而熊熊燃烧的金色瞳孔,投向那黑雾弥漫的山巅。
雷欧沉默地握紧了拳头,骨节爆响,脸色阴沉得可怕。
“这种怪物……悬赏金一定高得离谱!绝对值回本……”
艾丽莎下意识地低声嘟囔了一句,似乎想用金钱的庞大数额来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带来的寒意,但看到卡斯蒂几乎要吃人般暴怒的表情和莉亚更加剧烈的颤抖,她立刻闭上了嘴,只是脸色依旧难看得像生吞了苍蝇。
芙洛拉,愉悦的魔女,这个名字成了必须被铲除的污秽象征。
我看着他们因为愤怒和正义感而闪闪发亮的眼睛,感受着他们被少女的悲惨经历煽动起的、近乎盲目的讨伐决心。我的嘴角,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微微弯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而莉亚的目光短暂地与我交汇了一瞬,那里面没有感激,只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玩味的笑意,如同猫看着落入爪中的老鼠。
而我,艾琳,清晰地接收到了这转瞬即逝的信号。
演员就位。
剧情推进。
……
第二天清晨,薄雾依旧缠绕着污秽的村庄废墟。
我们整理行装,准备向山顶进发。
“求……求求你们……”
莉亚虚弱却带着决绝的声音适时响起。她艰难地支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扑倒在卡斯蒂的脚边,抬起那张泪痕未干、写满恐惧与恳求的小脸。
“带上我吧!我对……对领主府附近的地形……很熟悉……哪里……哪里有密道……哪里可能有陷阱……我都知道……一定能帮到勇者大人你们的!”
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对独自留下的无边恐惧和对复仇的微弱期盼。
“我……我想亲眼看着……那个魔女……付出代价……”
卡斯蒂瞬间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立刻就想答应。雷欧皱了下眉,但看着少女的惨状,反驳的话堵在喉咙。艾丽莎则用她精明的银灰色眼睛在从上到下对莉亚扫视了几遍,最终只是撇了撇嘴。
“……带个拖油瓶……啧,算了,要是她真能带路避开点麻烦,也算节省法术卷轴和药水的钱……”
艾琳站在不远处,脸上是温和的、充满同情的微笑。
“当然,莉亚小姐,我们会带上你的。”
我轻声说道,声音蕴含着仁慈与坚定。
序幕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