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赶回店时,正好下午两点。顾香玉从收银台后的折叠椅坐起,朝金、黄两人笑笑。她刚睡醒的模样与其将满三十二的年纪全无相像,若不说岁数,看着还是位大学生模样。女孩子,特别是川女,年长者看来却不显老,然而年幼者脸上却有成熟姿态。
“不过也许这只是城市的一隅异端,大多数县城女子多为质朴模样也未可知。”金圣诚心想。两小时以前,他坐在泳池边对天张望,不时又低头觑向正看远山的两位女生,她们的脸颊经过敷粉抹脂,画眉施黛,看起来颇为成熟。实际上她俩充其量也才十六,加起来才将和老板娘同岁。
下午的工作量不算特别繁重,黄时雨还能时不时躲进厕所吸两支香烟。及至晚七点,街边行人渐多,进店消费的客人自然也多起来。金圣诚忙碌于餐台与后厨间。一想到九点以后还得去后厨洗碗,他就心生烦闷。自己明明应聘服务生,却还要兼做洗碗工的活计。不久前他曾就此事找过香玉姐,得到的答复是过几天招到专门洗碗工就让他好好干服务生。
金圣诚看着笑容可掬的香玉姐,也不好意思再缠着她,转过头脸上火辣辣的烫。香玉姐身上散发着成熟女人的味道,感觉再要多待一秒,自己便要倒地不省人事。他走进厕所,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把水洗洗脸,觉得清醒多了。然而金圣诚心里却觉得这是香玉姐对待像他这样的员工,所使出的专用手段:细声细语,温温柔柔。正是此番诱惑人的口吻,使他讨不到半点好处,最后还仿佛占了便宜般不好继续讨价还价。
晚十点,待客人陆续离店,圣诚与黄时雨才得以收拾狼藉一片的餐桌。他抱怨道:“这些人吃饭就吃饭,吐得残渣到处都是,烟头,纸屑,不知名的污垢,桌面有就算了,地上也到处是。”
“他们花了钱的,当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咯。”黄时雨耸耸肩,“快收拾吧,晚上带你去酒吧蹦迪。”
“你们在说啥子,这么开心?”香玉姐不知何时已在两人身后。黄时雨见状只好老实交代,“准备带老金去酒吧玩玩,他还没去过哩。”
“你呀,天天想着玩,不要把小金也带坏了,人家还在读书呢。”香玉姐转头又对金圣诚说,“小金,别跟他去玩,他是不读书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下班就早点回去吧。”
金圣诚点点头,道:“谢谢香玉姐关心,我不得去。”
一切收拾妥当已是将近十一点,思思已在店面附近的草桥等候多时,曼妮也在。金圣诚朝两位女生挥手,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哈喽,哥哥,又见面啦。”曼妮的声音细侬有味。
“真不去酒吧玩玩嘛?老金。”
“老板娘喊我早点回去休息。”
“哎呀,出了店还管她做啥子,我们耍我们的。走嘛,好玩得很。曼妮也去。”
金圣诚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误会,可是又不能解释,否则要伤曼妮的心。他偷觑一眼李思思,沉默不语。
“去嘛,圣诚哥,”思思像是看穿他的心思般,“没得事,要是觉得没意思,你待会早点回去就好嘛。”
“那好吧。”
四人两两成队一前一后走着,黄时雨与李思思在前面带路。赵曼妮挽着金圣诚的右手,不时问些不着边际的话。走过草桥,路经公园时,忽的一个身影从曼妮身旁窜过,撞得曼妮肩膀生疼,发出一声叹气。那身影却像没事人头也不回。
“喂,走路不长眼?”
那身影回过头。蓬松的黄发,数粒红痘装饰脸颊,厚嘴唇,脖子上戴着铁项链,手插裤兜。金圣诚仔细一瞧,这不就是中午碰上的那黄毛小子吗?霎时脸生愠色。那小子和中午一样,又侧脸吐一口痰到地上,不屑的看着金圣诚。
“怎么?路勒么宽,不会闪?想爪子(想干嘛)?”
黄时雨与李思思回过头来,黄毛已伸手推搡金圣诚。圣诚本就心情不佳,被这一推,更加愤怒。顺势压下身子,一个扫堂腿绊倒黄毛。黄毛爬起身就要暴走,一把扯住金圣诚便要伸拳打脸。黄时雨忙抓住黄毛伸拳的手,问道:“干啥子?”
“个狗儿的,关你球事,给老子滚开!”
听得此话的黄时雨,脸色一变,一巴掌摌在黄毛脸上。“给老子犟?”
黄毛挨了一掌后冷静下来,道:“这是我跟那娃儿的事。”
金圣诚听到“那娃儿”三字,像检测到关键字眼的机器人,飞身便踹向黄毛,道:“那娃儿?你小子口气不小嘛,几岁就说这种话?及时雨,你松开那娃儿,我来教训教训他。”黄时雨刚松开手,金圣诚便一把捏住黄毛的耳朵,使劲一拧,黄毛霎时失掉威风。
“我说,你小子还真不懂事,你爹妈不管你,我可要好好教育教育,出来混就别这么拽!”
“我就拽怎么了?你妈卖批,杂种!”被拧住耳朵的黄毛尽管歪着头,仍还犟嘴。
黄时雨又一巴掌摌过去。数秒后,黄毛脸上一道红手印赫然隐现。金圣诚不觉笑出了声,可是转念又觉得这小子真可怜,说不定方才撞上曼妮时他早已认出自己,见到自己身旁有佳人相伴,于是心生醋意。“我不管你平时怎么样?撞到人就得道歉,懂吗?”
“跟他说那么多干嘛,再摌他两耳饰(巴掌)就懂了。”黄时雨不屑道。
“快道歉。”金圣诚发狠道,“不然,你以后只要还在南江混,我见一次打一次。来,给他拍个照,样子记下来。”圣诚说罢,黄时雨便配合着掏出手机。
黄毛这下似乎是真害怕了,道:“对不起嘛,哥哥姐姐,我错了。”
“算你识趣,快滚吧。”金圣诚话讲完,松开手。黄毛灰溜溜走了。
“哇哥哥,你刚刚好帅。”曼妮心中又惊又喜。她没想到金圣诚看着文弱书生模样,面对这样的状况却丝毫不惧,还为自己撑场面,愈发喜爱。
“没有没有,多亏及时雨。”金圣诚拍拍黄时雨后肩,“可以啊!不愧是及时雨,一下就制服了。”
“这算啥子,我们出来混就是这样,见不得兄弟受气。你是不晓得噢,我以前在学校,这种小事家常便饭。”黄时雨昂着脑袋,很是得意。
名为“星期八”的酒吧开在仿古街巷尾河边一隅,离金圣诚家倒不远。虽说县城地方颇小,这间酒吧的室内却装饰得有模有样。吧台后的酒柜列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酒瓶,一副巨大的西方创世纪壁画悬在天花板,数盏琉璃灯吊挂半空,亮着斑斓的流光。厅内无数对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有坐于圆桌边的,有聚于舞台中央的。无论身处哪里,他们都随着律动的鼓点和聒噪的音乐,摇头晃脑运动着。黄时雨领先大家一步前往台前与工作人员交涉。
圣诚几人就坐毕,酒保便端来一盘果酒,呈于桌面。
“老金,我们先开开胃。”
四人碰过杯,金圣诚轻呷一口,咂咂嘴,苦中带甜的味道。黄时雨摇晃脑袋,一手搂着李思思,岔开双腿。只一杯酒下肚,似乎他便已融入此间氛围了。赵曼妮贴着金圣诚,脸上流露出微妙的喜色,全然不像黄时雨与李思思那般放松。一时间竟使人产生她还是位乖学生的错觉。金圣诚的大腿虽与赵曼妮紧贴,可他心里却全无曼妮,他装作不经意瞟向李思思。李思思在低头玩手机,左脚按着鼓点的旋律一顿一击。音响里正放着越南歌曲《遇见挚爱》。
舞池中央走上一位着黑短裙的女子,此时聚光灯短暂熄灭,整间酒吧只剩下昏暗的夜灯。数秒后,音乐换成《Pull Over》。
“好戏这是要开场了吗?”金圣诚问道。
“还没到,氛围还没炒起来呢。”黄时雨解释道,“待会台上的主持人会指挥大伙。”随后他拉起李思思。
“我们也去吧。”曼妮看向圣诚。圣诚点点头。
人群将舞池围成一圈。DJ换了一曲《Don’t Touch》,台上那短裙女早已跳过一支舞。当《Rolls-Royce Exclusive DJ》响起后,她扭动臀肉,大腿内侧的肉顺着吱吱声一抖一颤。她不时将手放至胸前拨动几下,随后又放下手叉腰转圈。臀部照扭,细看原来胸前的短衣已解开一道纽扣。黄时雨与李思思互相搂着腰,脑袋仰天,左摇右晃。
说起酒吧里的这类聚众挥洒汗水的行为,金圣诚倒有过一回类似的经历。初入大学时,他曾参与过一次周末聚会,由班长带头组织。她将此次聚会命名为“班友团结会”。几乎可以说是大学四年最齐全的一次班聚。流程倒也简单,三十余人分两桌吃过晚饭,随后由班长带头提议一同去KTV唱卡拉OK。
起初男男女女分开就坐,彼此保持些许距离,女生们自先唱过几曲。班长见就要冷场,便开始怂恿男生也来一展歌喉。圣诚的室友胖子自告奋勇唱了一首韩语歌曲《와》,这首歌带有极强的旋律,似乎很适合即兴舞蹈。于是大家便不自觉跟着摇晃开来。也正是这首歌动感的旋律,胖子唱过后,氛围好了许多。其余男生便也各自点了流行歌曲。虽说这时的金圣诚被甩之事已人尽皆知,可他却不想被人同情,也跟着唱了一支新学的日语情歌《初恋》。不料此番举动却起了反作用,女生们纷纷报以看可怜人的目光。不过好在是激发了女生们的聊八卦的心,也不知谁提一嘴想玩真心话大冒险。最终大家打成一片,玩得十分尽兴。
顺着节奏感极强的旋律摇晃身躯,放空大脑,便是酒吧蹦迪的含义吧,金圣诚如此想着。身旁的曼妮早已舞动双手,一收一放。曼妮虽然容貌并不如思思,然而气质却与之不相上下,保有着她这个年龄段特有的将熟的水果味。尽管已是辍学多时的少女,毕竟还未完全受到社会气息熏染,形成了所谓街溜子特有的游离感。金圣诚并不想将她归类于街头混混,反之,对于她们这样有着自由身,想法却还纯真的人,感到羡慕。在她们身上,有一种既不属于社会又不属于校园的特质,吸引着他。而这类特质,他从未有过。可是正因为如此气质,金圣诚对她喜欢不起来。他认为,自己从未有过县城独有的青春,也不曾辍学。
《My Way》响起,总算是听到一曲熟悉的旋律了。金圣诚也学着别人晃动,慢慢掌握了一点诀窍。首先要全身松懈,如赤裸身躯般一丝不挂,无所顾虑地抖动。其次,脑袋要像酒鬼般摇摇晃晃,双手配合着左上右下,左下右上。如此便能有模有样。渐渐的,金圣诚转向了曼妮。曼妮正对着他。两人手拉手伴随着更刺耳的歌曲,脚踩地板投影出来的彩色方块,一前一后,一左一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