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柱端着那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炖鸡,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进堂屋。碗里是家里最肥硕的那只老母鸡,金黄透亮的汤汁上飘着点点油花,几片姜和葱段点缀其间,散发着最朴实的农家浓香。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那张磨损严重的旧木桌中央,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额头上还挂着汗珠,衣襟上粘着几根鸡毛,脸上带着憨厚的、却又极度拘谨的笑容,和爹娘一起,局促地在长凳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大气不敢出。
简陋的土屋里,那碗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荤腥,此刻在月白流仙裙的映衬下,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珍贵。
云芷真人看着王柱衣襟上的鸡毛和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憨厚模样,清冷的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笑意涟漪,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并未动筷,目光扫过眼前这诚惶诚恐却又质朴温暖的一家四口,声音清越地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王老先生,夫人,王柱,昭璃身具‘天灵根’,乃我天衍剑宗立派万载以来,除开山祖师外,仅见之无上仙资。今日起,她便是本座亲传弟子,亦是宗门未来之希望。”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再次在小小的土屋里炸响!
李氏和王柱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天灵根?万载仅见?亲传弟子?未来希望?这些词每一个都重若千钧,狠狠砸在他们本就因仙人亲临而紧绷的心弦上!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李氏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王柱更是浑身剧震,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粗壮的手指死死抠着膝盖,指节发白。王老实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天灵根”的定论,依旧激动得浑身发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然而,让云芷真人微微动容的是,这一家人眼中爆发出的最强烈的光芒,并非是对那泼天富贵赏赐的贪婪狂喜(虽然王老实之前确实被砸晕了),而是一种纯粹的、难以言喻的骄傲与自豪!
“天灵根……亲传弟子……天下第一大宗……”李氏喃喃着,浑浊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划过她饱经风霜的脸颊,“我的昭璃……我的昭璃……”她泣不成声,声音里充满了为人母的无限荣光,仿佛女儿此刻已经站在了九天之巅。
王柱更是激动得眼眶通红,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好!好!太好了!小妹……小妹是仙人了!是天下第一宗的真传仙人了!爹!娘!咱家昭璃出息了!光宗耀祖啊!”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几乎要冲破胸膛。
但紧接着,那份狂喜之中,又迅速涌上了更深沉的、难以抑制的酸楚与无力。
李氏紧紧抓住昭璃的小手,泪水涟涟,声音破碎:“可是……可是……成了仙人,那路得多难走啊?刀山火海,妖魔鬼怪……爹娘没用,是泥腿子,帮不上我儿一点忙……一点都帮不上啊……” 想到女儿未来将要面对的仙路艰险,而自己却只能在这凡尘泥土中无能为力地眺望,李氏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
王老实也低下头,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把脸,抹去那控制不住的泪水和鼻涕,声音沙哑哽咽:“是爹娘没用……拖累你了,昭璃……还要靠着你……”
王柱更是虎目含泪,猛地站起身,对着云芷真人深深作揖,带着哭腔恳求:“仙长!求仙长一定照顾好我小妹!她……她还小!要是……要是她犯了错,您多担待!要打要罚,您告诉我,我替她受!求您了!” 这个憨厚的农家汉子,此刻只想用自己的一切,哪怕是性命,去换取妹妹仙途的一丝安稳。
昭璃看着爹娘和大哥泪流满面,听着他们话语中那份刻骨铭心的骄傲与深入骨髓的担忧,小小的心里也涌起巨大的酸楚和依恋。她挣脱李氏的手,扑进爹娘的怀里,又紧紧抱住大哥的胳膊,一家四口抱头痛哭。这哭声里,有对命运转折的激动,有对亲人离别的恐惧,更有那份深沉的、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
看着眼前这抱头痛哭、悲喜交加的一家凡人,云芷真人那古井无波的道心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一些早已被她深埋于识海最底层的、属于遥远凡尘的模糊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早已在漫长岁月中模糊了面容的爹娘……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她遗忘的酸涩感,悄然掠过心头。
不好!
云芷真人心中警兆顿生!化神境修士,道心通明,最忌杂念丛生,尤其是这等牵扯凡尘亲缘的软弱情绪,极易成为滋生心魔的温床!她毫不犹豫,立刻于识海之中默念宗门秘传的《天衍清心诀》,一股冰凉的清流瞬间涤荡心神,将那丝不合时宜的触动和翻涌的记忆碎片强行镇压、抹平,道心重归澄澈无瑕。
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语。仙凡殊途,有些情绪,只能他们自己去消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绝美的脸上依旧平静。
待王家人情绪稍缓,哭声渐歇,云芷真人目光扫过桌面,素手轻挥。只见桌面上,凭空多出了四个小巧玲珑的玉瓶。三瓶是温润的羊脂白玉瓶,瓶身毫无纹饰,散发着内敛的光泽。另一瓶则是通体碧绿,如同初春新叶,隐隐有灵光流转。
与此同时,王老实、李氏、王柱以及昭璃的脑海中,同时响起云芷真人那清冷而清晰的传音:
“三瓶白玉瓶内,乃‘涤尘洗髓丹’。凡人服之,非为修仙,可涤荡体内多年积淤之秽气,强健筋骨,焕发精神,虽不能延寿,却可祛病消灾,保百岁之龄无病无痛,身轻体健。尔等三人,每人一瓶,每月服一粒即可。”
“碧玉瓶内,乃‘青梧蕴灵丹’。此丹温和精纯,蕴含草木菁华与温和灵气,专为昭璃炼气初期奠基所备。可助其稳固经脉,淬炼体魄,温养丹田初生之灵力,根基稳固,事半功倍。昭璃,入宗后依我教导服用。”
传音完毕,云芷真人最后看了一眼依偎在家人身边、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昭璃,留下一句:
“三日后,辰时,本座亲临,接昭璃回宗。”
话音未落,她那月白色的身影便在四人眼前,如同梦幻泡影般,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只留下桌面上那四个静静摆放的玉瓶,以及屋内尚未散尽的炖鸡香气和浓浓的离愁别绪。
……
云芷真人的离去,仿佛抽走了王家小院最后一丝宁静的屏障。
时间刚过晌午,王家村王老实家出了个“天衍剑宗真传弟子”的消息,就如同燎原的野火,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王家村、邻近村落,并疯狂地朝着青岚镇乃至更远的城池蔓延开去!其传播速度之快,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听说了吗?王老实家的闺女昭璃!被仙人收为亲传弟子了!”
“天衍剑宗!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仙门啊!”
“真传弟子!一步登天!王老实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不,是喷仙火了!”
“仙长亲自降临他家,还赏赐了金山银山、仙家府邸、延寿仙丹!!”
消息越传越玄乎,越传越轰动。无数双眼睛,瞬间聚焦到了王家村那座低矮的茅草屋。
还没等王老实一家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缓过神来,整理好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碗筷,王家小院那破旧的篱笆门外,就已经被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了!
同村的乡亲们来了,提着攒下的鸡蛋,抱着刚摘的瓜果蔬菜,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笑容,一口一个“王老爷”、“王夫人”、“王少爷”,叫得王老实和李氏浑身不自在。
邻村有头有脸的乡绅地主来了,赶着马车,带着成匹的绸缎、整坛的好酒、沉甸甸的礼盒,拱手作揖,言辞恳切,只为“沾沾仙气”、“结个善缘”。
青岚镇上的富商巨贾来了!掌柜的、东家们,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人物,此刻也放下了身段,亲自登门,献上金银珠宝、古玩玉器,言辞间极尽恭维,只求混个脸熟,盼着将来能攀上一点仙家关系。
更远处城池里的官员、豪族代表,也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带来的礼物更是琳琅满目,价值连城!
“王老爷!恭喜恭喜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王夫人!您可真是有福气啊!养了个仙女闺女!”
“王少爷!您看您一表人才,虎父无犬子啊!不知……不知可曾婚配啊?”
最后这一句问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听闻王柱这位“仙家大哥”尚未娶亲,那些富商、豪族、官员们瞬间眼睛都绿了!这可是直达天听(仙门)的绝佳桥梁啊!
“王少爷!我家小女年方二八,知书达理,容貌端庄,……”
“王少爷!我家侄女才是贤良淑德,家财万贯,陪嫁……”
“放屁!我闺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王少爷,考虑一下!”
“姓张的!你什么意思?先来后到懂不懂?!”
“哼!攀亲还讲先来后到?王少爷,我家愿出黄金千两为聘!”
场面瞬间失控!为了争夺这个“仙家姻亲”的机会,几位平日里颇有头脸的人物竟在王家小院里脸红脖子粗地争执起来,言语间火药味十足,险些就要捋袖子动手!更有甚者,带来的自家“闺女”或“侄女”的画像,差点被争抢撕破!
王老实和李氏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两人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道贺声、恭维声、提亲声、争吵声……眼前是晃动的笑脸、堆满的礼物、争得面红耳赤的陌生人……他们只觉得头晕目眩,如同掉进了漩涡中心,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夫妇二人,此刻完全懵了,慌了,只剩下机械地点头、摆手,嘴里反复念叨着:“不敢当……使不得……这……这……”
王柱更是被几个热情似火的“准岳父”围在中间,这个拉胳膊,那个拍肩膀,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介绍着自家闺女的“万般好处”,窘得他黝黑的脸膛涨成了紫红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小的王家院落,此刻人声鼎沸,礼物堆积如山,各色人等穿梭不息,俨然成了整个地区最炙手可热的中心。而风暴中心的一家人,却在这泼天的富贵与人情中,显得如此手足无措,茫然惶恐。
昭璃悄悄退到了屋角的阴影里,看着爹娘和大哥被热情的人群包围,看着院子里堆成小山般的、她从未见过的绫罗绸缎和奇珍异宝,小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胸口那枚温热的玉佩上。喧嚣的声浪仿佛离她很远,她纯净的眼眸里,映照着这光怪陆离的凡尘闹剧,也映照着三日后那未知的仙门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