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七夜。
当王昭璃的身影终于踉跄着从玉衡峰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万象藏真阁”挪出来时,天璇峰顶的晨光似乎都带着一种不真切的眩晕感。
她哪里还有半分“昭璃仙子”的清冷绝尘、光华内蕴?一头原本如瀑的青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几缕发丝甚至打了结。那身月白的流仙裙法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玉简的碎屑和推演阵法时灵力激荡留下的、难以名状的焦痕污迹。原本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神,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一头栽倒。周身的灵力波动更是紊乱不堪,时强时弱,像是随时要溃散的烛火。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回天璇峰顶的。推开熟悉的洞府石门时,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谁?!”
洞府内,正凝神批阅一枚宗门卷宗的云芷真人猛地抬头,清冽的剑气瞬间透体而出,玉指间寒芒闪烁!她感受到一股极其陌生且紊乱的气息强行闯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某种濒临崩溃的疯狂边缘感。
然而,当她的目光锁定在那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上时,绝美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昭……昭璃?!”云芷失声惊呼,瞬间收敛剑气,一个闪身便到了徒弟面前,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却又被昭璃此刻的状态骇得指尖微顿。
眼前的少女,哪还是她那个风华绝代、锋芒初露的爱徒?这分明是刚从哪个上古绝地爬出来的、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行尸走肉!甚至比那更糟,更像一个濒临崩溃边缘的……魔怔之人!
昭璃对师尊的惊呼充耳不闻。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灵魂早已在那些繁复到令人发疯的星衍符文里被彻底榨干、碾碎。她只是凭着身体最后一点本能,无视了眼前担忧的师尊,踉跄着,一步一步,目标明确地挪向洞府深处那张铺着柔软云锦的寒玉云床。
近了……更近了……
终于,在身体触碰到那冰凉而熟悉的床榻边缘的瞬间,最后一丝支撑她的力气彻底消失。
“噗通!”
她像一截失去所有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砸进了柔软的云锦被褥里,甚至来不及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几乎是落下的同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鼾声,便从她埋在枕头里的口鼻间响了起来。
那鼾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解脱。
云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床上瞬间陷入深度沉睡、甚至来不及盖被子的徒弟,听着那微弱却刺耳的鼾声,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愧疚感猛地冲上心头,瞬间淹没了她。
她……她竟完全忘记了时间!沉浸在宗门事务和那日与弦音畅饮的余韵里,全然忘了自己那“好说”的承诺,将徒弟丢进了玄玉师叔那个能把活人逼疯的“周天星衍禁”地狱整整七天!
这哪里是修炼?这分明是酷刑!是压榨!
看着昭璃那苍白憔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侧脸,云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疼得她几乎窒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其他长老们,对这孩子的“期望”和“教导”,是何等沉重的负担。她才……还不到十八岁啊!
云芷默默地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替昭璃脱下沾满污迹的法衣外袍,又拉过一旁的锦被,仔细地盖在她身上。做完这一切,她凝视着徒弟沉静的睡颜,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心疼、愧疚、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
良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洞府内,只留下一室寂静,和床上那沉沉睡去、仿佛要睡到地老天荒的少女。
储宝阁外,白玉平台。
叶长老依旧歪在台阶上,抱着他那把半旧的竹扫帚,鼾声如雷。梦呓模糊不清地飘出来:
“……臭小子……这么久……还不来练枪……看老夫……不抽你……”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醇厚、年份久远得令人心醉的酒香,如同最温柔的钩子,精准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唔……好酒!”叶长老猛地一个激灵,浑浊的老眼瞬间睁开,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分睡意?他像只嗅到鱼腥的老猫,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精准地锁定了香气的来源——云芷真人手中刚刚拍开泥封的一坛“千年醉仙引”!
“嘿嘿!云芷丫头!懂事儿!”叶长老咧嘴一笑,露出豁牙,身影一晃就到了云芷面前,毫不客气地一把夺过酒坛,仰头就“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花白的胡子流淌下来,他也毫不在意,发出一声满足至极的叹息:“哈——!好!好酒!还是你这丫头惦记着老头子!”
他抹了把嘴,这才看向云芷,带着点醉眼朦胧的促狭:“怎么?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还带着这么好的‘敲门砖’?你家那个宝贝疙瘩呢?又被哪个老家伙抓壮丁了?” 他习惯性地以为昭璃又被哪位长老“借”去钻研什么了。
云芷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他的调侃。她默默地走到叶长老旁边,也坐在了冰凉的台阶上,仿佛卸下了平日首座的清冷威仪。手腕一翻,一个精致的白玉酒壶出现在手中,她仰头也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丝灼烧感,却压不住心头的沉重。
“叶长老……”云芷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和迷茫,“我刚从峰顶下来……看到昭璃了。”
叶长老喝酒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瞥向她,带着一丝询问。
“她……刚从玉衡峰玄玉师叔那里出来。”云芷又灌了一口酒,仿佛需要酒精的勇气,“七天七夜……在万象藏真阁里……推演那该死的‘周天星衍禁’……”
她深吸一口气,将昭璃那行尸走肉般、精神几近崩溃的状态,毫无保留地描述了出来,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她就那么倒下去,鼾声就响起来了……我……我甚至差点没认出她来……”
叶长老脸上的醉意渐渐收敛了,他放下了酒坛,浑浊的眼睛变得深邃,静静地听着。
“长老,”云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投向远方翻涌的云海,“她……她还不到十八岁啊。满打满算,从入门到现在,十年了……十年!修为是突飞猛进了,金丹中期,枪剑双绝,丹阵符箓样样沾边……放眼整个穹庐大陆,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年纪有此成就的妖孽……可是……”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叶长老,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后怕:“我们……我们是不是逼她太紧了?压榨得太狠了?宗门期望,长老教导,我的督促,您的鞭策……还有她自己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十年!十年没有一天真正松懈过!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修炼!修炼!再修炼!”
“我怕……”云芷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忧虑,“我怕她根基是打牢了,修为是堆上去了……可她的心呢?她的神呢?她……真的快乐吗?这样下去……等她冲击元婴,面对那恐怖的心魔劫时……那积压了十年的疲惫、压力、甚至……怨怼,会不会成为最致命的毒药?将她彻底吞噬?”
洞府前昭璃那崩溃倒下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
叶长老沉默了。他罕见地没有立刻去碰那坛诱人的“醉仙引”,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那惯常的惫懒和戏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的凝重。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严肃:
“丫头,你说得对。老夫……也看出来了。”
他摩挲着粗糙的扫帚柄,仿佛在回忆:“第一天教她枪法,那杆‘阴阳逆鳞枪’有多凶戾霸道,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光是握住它,都会被那股战意和龙威冲击得心神不稳。
可她呢?第一天硬是咬着牙!小脸煞白,虎口都被震裂了,血流到枪杆上,硬是一声不吭,就死死盯着老夫演示的动作,眼睛亮得吓人……那股子狠劲,对自己比对敌人还狠!老夫当时就知道,这孩子,心气太高,也太要强了。要强是好事,可过刚……易折啊。”
叶长老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缓缓吐出一个尘封在宗门历史深处的名字:
“云芷丫头,你可曾听你师傅说过.....…林惊羽?”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惊雷,瞬间在云芷耳边炸响!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酒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让她瞬间酒醒了大半!
林惊羽!
这个名字,是天衍剑宗数千百年来最大的耻辱,也是最深的一道伤疤!
那是比云芷更早的一辈的绝世天骄!身具变异风雷灵根,修行速度惊世骇俗,锋芒毕露,被誉为最有可能超越开山祖师的奇才!宗门上下,同样倾尽资源,所有长老都对其寄予厚望,期望他能带领天衍宗攀上新的高峰。同样的倾力培养,同样的严苛要求,同样的……无尽压力!
然而,就在他冲击元婴的关键时刻……变故发生了。
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林惊羽闭关洞府内传来令人心悸的灵力暴动和疯狂的嘶吼。
当长老们强行破开禁制冲进去时,看到的只是一个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周身灵力狂暴混乱的身影。他打伤了数位试图安抚他的长老,在狂笑与悲鸣声中,留下一句“你们可曾把我当过人来看待?!这牢笼!这枷锁!我不要了!”,便撕裂虚空,投入了当时正与仙道激烈交战的……魔族阵营!
一个被宗门寄予厚望、倾力培养的绝顶天才,竟在冲击元婴的关键时刻,因不堪重负、心魔反噬而精神彻底崩溃,最终叛逃入魔!这成为了天衍剑宗永远无法洗刷的奇耻大辱!也是宗门高层心中一道永远滴血的警钟!
云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林惊羽的事迹,是宗门秘辛,也是长老们心中的禁忌。叶长老此刻提起这个名字,用意再明显不过!
“叶长老……您是说……”云芷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恐惧。
“老夫不是咒昭璃那小丫头!”叶长老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那孩子心性比林惊羽那孽障坚韧得多!但是,丫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天才……也是人!弦绷得太紧,终有断掉的一天!我们当年对林惊羽,就是期望太高,逼得太狠,只看到了他光芒万丈的天赋,却忽视了他内心承受的极限,忽视了他作为‘人’需要喘息的空间!结果呢?养出了一个宗门叛逆,一个心腹大患!”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满是痛惜和警醒:“昭璃这丫头,天赋比林惊羽只高不低!可她的担子,比林惊羽当年更重!天灵根的秘密,双神兵的传承,枪剑双修的压力,还有我们这群老家伙轮番上阵填鸭似的教导……她才多大?你刚刚说的连十八岁生日都还没到。她现在经历的‘压榨’,比林惊羽更甚!”
叶长老拿起那坛“醉仙引”,这次却没有喝,只是沉重地摩挲着坛身:“丫头,我们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该给她……松松绑了。至少,让她喘口气,像个正常的……十八岁的姑娘一样,有点自己的时间,有点……除了修炼和宗门责任之外的东西。”
云芷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叶长老的话和林惊羽的名字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彻底清醒,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看着手中冰冷的酒壶,再想想洞府里那个累到灵魂出窍般沉睡的徒弟,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后怕,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储宝阁外,云海翻腾依旧,而两位宗门长辈的心头,却笼罩上了一层名为“警醒”的阴云。昭璃的未来,绝不能重蹈林惊羽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