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题

作者:smilerWD 更新时间:2025/6/27 13:57:29 字数:3388

这座城市在腐烂。

这气味弥漫在每条街巷,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像是屠宰场经年累月洗刷不净的血污与内脏腐败后混合的气息。它粘稠厚重,盘踞在低矮歪斜的茅屋棚户之间,附着在每一张因饥饿而深陷、蒙着灰败尘土的面孔上。空气本身也是凝滞的,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仿佛吸进去的不是气体,而是混合了绝望和死气的浓汤。

我裹紧身上的白袍,布料粗糙,早已洗不出原本的白色,沾满了路途的尘土和某些难以言说的污迹。它是我与这片赤裸裸的肮脏之间,一道聊胜于无的屏障。袍子底下,左肩位置那个磨损得厉害的单肩包紧贴着身体,里面装着维持我在这片死地上行走所必需的少量物品:几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一个瘪下去的水囊,几枚磨损严重的铜币。还有几张边缘卷曲、墨迹模糊的悬赏令,上面那些扭曲的面孔,是这片腐烂泥沼里滋生的、尤其恶臭的蛆虫——邪教骨干,或是某个小领主的走狗。他们的脑袋能换些钱,不多,但足够我暂时不加入街边那些躺着等死的行列。

我的脚步踩在泥泞里,发出粘腻的噗嗤声。街道狭窄扭曲,两旁是胡乱搭建的窝棚,用捡来的烂木头、破布和泥巴勉强糊在一起,仿佛随时会在下一阵风中坍塌,将里面蜷缩的生命彻底掩埋。气味更浓烈了,除了那无处不在的腐臭,还有排泄物的骚气、病人身上溃烂伤口的腥气,以及一种东西被彻底烧焦后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街角蜷缩着一个身影,小得几乎被阴影吞噬。那是个孩子,大概七八岁?饥饿和疾病模糊了年龄的界限。他缩成一团,像只被抛弃的幼兽,肋骨透过一层薄得透明的皮肤清晰可见,嶙峋地凸起着。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更小的身体,一个婴儿,或者仅仅是一团包裹着破布的、勉强还活着的肉。婴儿的哭声微弱断续,像断了线的风筝,随时会彻底消失在污浊的空气里。

孩子抬头看我,那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嵌在骷髅般的脸上,里面没有恐惧,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被耗尽了所有气力后的、空洞的死寂。不知为什么,他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臂,手臂细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枝,微微颤抖着,摊开的手掌里,静静地躺着一小块东西。

那是一枚挂坠的残片,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撕开。材质是某种灰扑扑的石头,入手冰凉。残片上还保留着一点点模糊的雕刻痕迹,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女性神像的下半身裙裾和一只赤足,线条流畅却透着难以言喻的脆弱。挂坠断裂处的茬口很新,断面上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东西,像是血迹,又像是泥土。

“这是什么?”

“他们说……”孩子的声音又干又涩,像砂纸摩擦着枯木,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这是希望……是以前的神……留下的……”他空洞的眼睛费力地转动了一下,看向怀里那团几乎不再有动静的破布,声音更低了,低得像一声来自地底的叹息,“但我……快饿死了。”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那枚冰冷的石片落在我沾满泥污的掌心。

希望?在这片连神明都已背过身去、任由其腐烂发臭的土地上?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荒谬与愤怒的洪流猛地冲上我的喉咙。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饥饿,是比饥饿更令人窒息的东西。我握紧了那枚残片,粗糙的断面硌着掌心。袍子下的右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了背后龙牙镰刀那冰冷坚硬的精金长柄。指尖传来的金属寒意,带着一种近乎嗜血的渴望,似乎能轻易斩断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规律的震动从街口传来,伴随着一种与此地格格不入的、节奏整齐的踏步声。

是巡逻队。

沉重的皮靴踏在泥水里,溅起肮脏的泥点。金属甲片随着步伐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象征着“秩序”的冰冷噪音。他们排成两列,像一堵移动的铁灰色墙壁,粗暴地挤压着本就狭窄的街道。为首的小队长身材魁梧,油腻的脸上泛着红光,腰间那根装饰着铜扣的宽皮带勒出凸起的肚腩,皮带一侧,一枚黄澄澄的金币用细链拴着,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刺眼地反射着昏沉的天光。那枚金币,足够这条街上的几十个饿鬼啃上几个月不那么像石头的面包。

“滚开!贱民!别挡道!”小队长不耐烦地挥动着手臂,粗壮的胳膊上套着镶了铁钉的皮护腕,动作间带着一股蛮横的戾气。

一个蜷缩在路边、怀里抱着个破瓦罐的老妇人躲避不及。瓦罐里是黑乎乎、冒着可疑热气的糊状物,大概是她在垃圾堆里翻找了半天才熬出来的一点“食物”。一只沉重的皮靴无情地踢了过去。

“哐当!”

瓦罐应声碎裂,黏稠的黑糊泼洒出来,混入地上的泥泞。老妇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悲鸣,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摊迅速被污水吞噬的“食物”,枯瘦的手徒劳地伸向那些碎片,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她张着嘴,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

巡逻队毫不停留,皮靴踏过那摊污物和碎片,溅起的泥点沾到了老妇人绝望的脸上。

“噗嗤……噗嗤……”

脚步声远去了,留下那单调的、践踏着一切的余音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我站在原地,握着那枚冰冷神像残片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白袍的布料下,手臂的肌肉绷紧如岩石。一股冰冷的、熟悉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在我右眼深处炸开!视野边缘瞬间被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紫色光芒占据。那光芒极其微弱,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是蛰伏在我体内、属于死亡本身的低语,在感知到我灵魂深处汹涌的杀意时,所发出的饥渴嗡鸣。

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极短的念头。

黑暗的力量会像毒蛇一样缠绕上背后的龙牙镰刀,只需一层……不,甚至不需要叠加,那冰冷无光的锋刃就能轻易撕裂那些铁灰色的皮甲,割开那个晃着金币的肥厚脖颈,让那令人作呕的、象征着腐败的鲜血喷溅在这肮脏的街道上。

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着我的理智。右眼深处,那抹暗紫的幽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更清晰地闪烁了一下,这一次,带着灼烧般的刺痛感。视野的边缘被染上了一层转瞬即逝的、不祥的紫晕。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临界点,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浓烈的腐臭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这咳嗽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那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毁灭冲动。力量在体内翻腾、咆哮,又被我死死地按了回去,如同将一头凶兽强行塞回牢笼,每一次压制都伴随着精神上的剧烈撕扯。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衣物,黏腻冰冷。

不行。还不是时候。当街屠杀一支巡逻队?那无异于把自己变成下一个悬赏令上的头号目标。为了这些蛆虫?不值得。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个抱着婴儿碎片般蜷缩的孩子,不再去看地上捧着瓦罐碎片、无声恸哭的老妇。目光掠过那些低矮破败、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窝棚,投向远处。

在贫民窟污浊的尽头,越过一片如同巨大溃烂伤疤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城市的轮廓线突兀地拔高了。那些是贵族区和官署区。坚固的石墙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冷漠的光泽,墙头上隐约可见巡逻士兵盔甲的反光。更高处,是几座尖顶建筑模糊的剪影,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像巨大的墓碑,俯视着脚下这片沸腾着痛苦与绝望的泥沼。那里,灯火已经开始零星点亮,温暖的、明亮的灯火,与这边伸手不见五指的污秽黑暗,划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枚小小的神像残片。灰扑扑的石头,断裂的茬口冰凉粗糙,那点干涸的暗红污迹显得格外刺眼。指尖在残破的雕刻纹路上缓缓摩挲,感受着那脆弱的、属于某个早已被遗忘神祇的痕迹。

那个孩子空洞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他们说这是希望……”

希望?在这片被神明遗弃、被统治者肆意践踏的焦土上?

一丝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笑意不受控制地爬上我的嘴角。我蹲下身,在那孩子几乎失去焦距的目光注视下,用龙牙镰刀冰冷的刀尖,在散发着恶臭的泥地上挖开一个小小的浅坑。泥土是黑色的,黏腻冰冷。我将那枚沾着污迹的神像残片轻轻放了进去。冰冷的石头接触到同样冰冷的黑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我小心地用泥土将它掩埋。动作很轻,像是埋葬一件易碎的、毫无价值的祭品。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白袍的下摆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更多污黑的泥点。夜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最后一点天光,深沉的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向这片绝望之地涌来。寒冷随之降临,深入骨髓。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土包,它很快就会消失在泥泞里,如同从未存在过。

走吧,马修斯。

我拉紧白袍的领口,试图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和更深沉的东西,转身,迈步。沉重的龙牙镰刀在我背后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皮革的声响。靴子再次陷入泥泞,噗嗤,噗嗤……每一步,都踏在腐烂之上,向着更深沉的黑暗走去。

身后的贫民窟彻底沉入了黑夜。但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某个无人留意的角落,一点微弱得如同幻觉的暗红色光芒,在低矮破败的棚屋墙壁上,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那图案,像是一轮被污血浸透的、边缘扭曲的黑色太阳。

它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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