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那块神像残片后的几天,空气里的腐烂似乎凝滞了。并非消散,而是沉淀,沉入每一寸被踩踏了千万遍的泥土里,渗进那些歪斜棚屋的木梁深处,成为一种更加顽固、更加令人窒息的背景。寒冷是新的暴君,它用无形的铁爪攫住这座垂死的城市,将泥泞冻结成污秽的硬壳,将那些残存的生命气息也一同冻结。
我裹着白袍,在清晨铅灰色的天光下穿行。目的地是城市边缘的公共墓地,一个比贫民窟更无人问津的角落。那里埋葬的,是连最后一点油水都被榨干、连名字都无人记得的躯壳。我需要一个名字,一个昨天在垃圾堆旁咽气的拾荒老头的名字。他活着时欠了一个放高利贷的杂碎几个铜板,现在死了,那杂碎悬赏他的确切埋葬位置,只为掘出他可能藏在裹尸布里的最后几个铜子儿——或者仅仅是为了泄愤。几个铜板,在这世道,也足够买一条命,或者买一个亡魂最后的安宁被践踏。
墓地的轮廓在稀薄的晨雾中显现,比城市本身更显破败。没有围墙,只有一片被霜染成灰白的荒草在寒风中瑟缩。歪歪斜斜的木十字架插在冻土上,大多已经腐朽断裂,像被随意丢弃的枯骨。新坟的土是深黑色的,冻得梆硬,和周围灰白的荒地形成刺目的反差。一个裹着破旧棉袄、佝偻得几乎对折的守墓老人,正费劲地用一把豁口的铁锹,试图挖开那坚硬如铁的冻土。铁锹砸下去,只留下一个浅白的印子,发出沉闷短促的“铿”声。他喘着粗气,白雾在干裂的唇边短暂凝聚又迅速消散。
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碎的冰碴。但在这里,那无处不在的腐臭被另一种更复杂、更深邃的气息取代。冻土本身带着一种刺鼻的铁锈味,混合着草木腐烂后的酸败气息,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纯粹分解本身的寂静气味。它不浓烈,却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比贫民窟里那些喧嚣的恶臭更令人窒息。这是死亡的另一种形态,不是血腥暴烈的,而是缓慢、冰冷、无可阻挡的侵蚀。
守墓老人看到了我,浑浊的老眼警惕地眯了一下。他停下徒劳的挖掘,枯枝般的手撑着铁锹柄,费力地挺了挺佝偻的背,像是在维持最后一点属于“管理者”的尊严。
“找谁?”声音干哑,像枯叶摩擦。
“昨天埋下的拾荒人,约克。”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几个铜币从指间弹出,落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撞击声。它们沾着泥土,在灰白的地面上显得格外突兀。
老人浑浊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几枚铜币,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麻木。“北角,新土堆,没十字架那个。”他用铁锹柄朝一个方向虚虚一指,随即又弯下腰,对着那顽固的冻土较劲,不再看我。交易完成,仅此而已。
我踩着嘎吱作响的冻土和枯草,走向墓地最荒凉的北角。脚下的触感坚硬冰冷,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震动,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冰冷甲壳上。这里的新坟比远处更密集,也更潦草。有些只是浅浅的土堆,有些甚至只盖了薄薄一层冻土,露出了裹尸布肮脏的一角。死亡在这里失去了最后一点体面,只剩下纯粹的、被匆忙处理的废弃物本质。
约克的坟很好认,最新,最小,土色最深,连块充当墓碑的木片都没有。我站在坟前,靴底感受着冻土刺骨的寒意。那个名字,约克,此刻只是一个空洞的音节,附着在这堆冰冷的黑土上。几天前,他或许还在垃圾堆里翻找能果腹的东西,为几个铜板的债务心惊胆战。现在,他就在这里,被冻土包裹,成为这片死寂的一部分。他的“存在”就这样轻易地、彻底地滑入了“虚无”,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这就是凡俗的终结?被遗忘,被分解,最终成为脚下这片冰冷泥土的养分?
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感,像冰冷的蛛丝,轻轻拂过我的感知。不是声音,不是气味,是某种……更底层的东西。我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枯草在寒风中抖动,远处守墓老人单调的“铿、铿”声还在继续。一切如常。
但就在我目光掠过墓地边缘一片倾倒的、爬满枯藤的残破石雕时,右眼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痛楚并非来自物理冲击,更像是一种深藏于骨髓的共鸣被强行触发。视野的边缘瞬间被一种深邃、粘稠的暗紫色光芒占据!这一次,光芒比在贫民窟时更清晰,也更持久,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眼睛在我眼眶深处猛然睁开,贪婪地汲取着周围某种不可见的气息。
痛楚和光芒一闪即逝,视野恢复。但我体内的血液仿佛在刚才那短暂的零点几秒里冻结了一瞬。那是什么?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片残破的石雕。那不是普通的地界碑或装饰。那是几块倾倒断裂的巨大石块,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冰霜和枯萎的藤蔓。但剥开这些,依稀可见石块上曾经精美的浮雕痕迹。断面上,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属于某种非人存在的面部轮廓——高耸的眉骨,一只深邃无瞳的眼睛。更关键的是,那石雕的材质……并非普通的岩石。在灰败的表层下,隐约透出一种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难以形容的微光。那光晕极其微弱,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痛苦气息。
这就是刺痛和紫光的来源?我缓缓走近,靴子踩碎枯藤,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石雕断面。触感粗糙,但就在接触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嗡鸣”直接传入我的脑海,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感受。疲惫、虚弱、混乱,还有……一种深沉的悲伤,如同大地本身在无声哭泣。
神明?
一个名字在我记忆中翻涌:盖亚?大地之母?某个更古老、更晦涩的称谓?记载早已支离破碎,无人能确定。但眼前这残破石雕中透出的微弱气息,与那些在传说中执掌山川河流、滋养万物的伟大存在,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它更像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重伤濒死、神志模糊的……怪物。这就是那些尚未彻底陨落的神祇的真实状态?重伤,沉寂,如同这墓地本身一样,被冻结在永恒的衰败里?
我收回手,指尖残留着石雕冰冷的触感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神明的衰败悲鸣。一个拾荒者的死,冰冷,无声,归于尘土。一个神明的“濒死”,同样冰冷,无声,被遗忘在墓地的角落。死亡,无论对于蝼蚁还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存在,最终呈现的,竟是这样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寂静与虚无?凡人化为尘土滋养新草,神明呢?祂们的“死亡”又会留下什么?是这片冻土下更深沉的寒冷,还是……某种更加不可名状的回响?
“喂!赏金猎人!”守墓老人嘶哑的喊声从远处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找到了就赶紧确认!这鬼地方待久了晦气!”
他的喊声像一块石头砸破了墓地沉重的寂静,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残破的神像和约克简陋的坟堆,转身离开。靴子踩在冻土上,声音空洞。
回城的路上,我刻意绕开了贫民窟最密集的区域,选择了一条贴着内城高大石墙根的小路。石墙冰冷厚重,隔绝了两个世界。墙根下堆积着被寒风吹来的垃圾和枯叶,偶尔能看到冻僵的小动物尸体。
就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废弃哨塔阴影里,我停下了脚步。
一个人影蜷缩在那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墙。穿着破烂的、分辨不出颜色的厚衣服,像个普通的流浪汉。但他的姿势极其僵硬,头不自然地歪向一边,露出的半张脸是可怕的青紫色,皮肤下布满了蛛网般凸起的深紫色血管,一直延伸到脖颈深处。嘴唇大张着,舌头肿胀发黑,无力地耷拉出来。最刺目的是他的眼睛,眼球几乎完全凸出眼眶,瞳孔扩散到极限,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无法言喻的惊骇,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地狱本身。
不是冻死,也不是饿死。这种死状……带着一种亵渎的、非自然的味道。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寒风彻底吹散的甜腥气息,混杂着铁锈味和另一种……更难以描述的、仿佛来自世界夹缝的冰冷尘埃味。
我的右眼再次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悸动,视野边缘的暗紫色幽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隐没。不是因为杀意,而是因为感知到了某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残留。
我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手指没有触碰,只是用龙牙镰刀冰冷的精金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尸体紧攥在胸前的一只僵硬的手。
手掌摊开,掌心向上。在冻得发紫的皮肤上,一个清晰的印记如同烙印般刻在那里。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却带着某种疯狂执念的图案: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颜料(或许是血?)粗暴涂抹而成——一个粗糙的圆形,周围环绕着几道歪歪扭扭、极力向外放射的线条。
**世界之心。**
那个如同瘟疫般在地下蔓延的邪教图腾。
印记之下,似乎还掩盖着另一层更浅淡、几乎被蹭掉的痕迹。像是一个扭曲的、未完成的符号,或者……一个被涂抹掉的单词?
我盯着那个简陋却充满恶意的标记,又看向死者凝固着终极恐惧的面孔。寒冷的风掠过墙根,卷起几片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死亡的面孔,真是千奇百怪。有约克那样归于尘土、被遗忘的寂静;有神明残躯中透出的沉重衰败与悲鸣;也有眼前这个,凝固着惊骇,烙印着邪神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临死前所见的、足以让灵魂崩碎的恐怖。
我站起身,拉紧白袍的领口,将尸体和那个刺眼的印记留在冰冷的墙根阴影里。背后的龙牙镰刀随着我的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真相?希望?在这片死亡以各种形态肆意涂抹的土地上,它们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可笑。而通往它们的路途,恐怕铺满了比眼前这些更令人窒息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