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枚银币。
它们躺在“腐沼”酒馆吧台油腻的木板上,昏黄油灯的光线艰难地穿透笼罩酒馆的厚重烟雾和劣质麦酒的酸腐气,吝啬地给这两块小小的金属镀上一层浑浊的光晕。威克,酒馆老板兼情报贩子,用他那根被烟油浸透的短烟斗敲了敲银币边缘,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叮当声。他那只没瞎的眼睛(另一只藏在脏污的眼罩后面)在银币和我脸上来回扫视,浑浊的瞳孔里闪烁着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尖啸谷。”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角落里一个醉鬼含混的咒骂和呕吐声淹没,“黑日的耗子最近在那片鬼地方刨坑。动静不大,但够邪门。领主老爷们忙着在议会里互相捅刀子,没空管山沟里的动静。但某些‘大人物’,”他朝上努了努嘴,意指那些住在内城石墙后的家伙,“觉得心里不踏实。两枚银币,买你的眼睛,你的刀,还有你的……‘特殊本事’,去谷口附近转转,看看那些耗子到底在啃什么骨头。有确切消息,再加钱。”
威克油腻的手指推着银币滑到我面前。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两枚银币。足够一个普通家庭在贫民窟挣扎着活上小半年,或者买下足够让一个壮汉在冻饿中多撑一个月的劣质黑面包。在这个铜板都需斤斤计较的炼狱里,这是一笔横财。也是催命的符咒。
尖啸谷。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块冰,顺着脊梁滑下去。关于它的传说比城里饿死的人还多。最盛行的版本说,那是创世之初,原初之神与一个不知从何而来、攀升至难以想象高度的“开智存在”激战的遗迹。传说中,原初之神挥出的最后一击,撕裂了大地,形成了那道深不见底、终年回荡着诡异风啸的裂谷——尖啸谷。而周围那些绵延起伏、陡峭险峻的山地,则被一些古老地图描绘成一个巨大无匹、倒伏在地的人形轮廓,被解释为那陨落的开智存在的遗骸。当然,这只是地图上的线条和想象力结合的产物,没有任何一块岩石、一缕泥土能证明那传说的真实性。但仅仅是踏足那片被传说浸透的土地,就足以让最麻木的灵魂泛起寒意。
我伸出两根手指,捻起那两枚银币。它们沉甸甸的,带着威克手指的油腻和地下世界的铜臭味。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让银币在指间转动,感受着金属的冰冷棱角。
“消息来源呢?”我的声音在嘈杂的酒馆里显得异常平静。
威克那只独眼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周围,身体前倾,烟斗里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几乎喷到我脸上。“一个捡骨头的。前天刚从谷口附近逃回来,吓破了胆,话都说不利索。只来得及在地上用炭条画了这个。”他用粗糙的手指在吧台的污垢上快速涂抹了几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形,边缘被刻意涂得模糊、污浊,像是干涸凝结的血块,中心点着一个浓重的黑点。虽然简陋,但那扭曲的形态透着一股令人极度不适的亵渎感——正是黑日那污血太阳图腾的简化版。
“他呢?”我问。
威克咧开嘴,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吓死的。或者说……被‘看’死的。发现他时,眼珠爆了,像是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撑破的。”
尖啸谷。黑日。爆裂的眼球。两枚冰冷的银币在我掌心被焐热。
我收拢手指,将银币攥紧。金属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接了。”
威克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紧张。他挥了挥烟斗:“老规矩,活着回来,有消息先报给我。别死在那鬼地方,浪费我的介绍费。”
离开“腐沼”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外面的寒冷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在脸上,反而带来一种残酷的清醒。贫民窟的夜从未真正沉睡。寒风卷着碎纸和冻硬的秽物在狭窄的巷道里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哨音。角落里,隐约传来压抑的、濒死的咳嗽声,或是孩童因寒冷和饥饿发出的微弱啜泣,旋即又被风声粗暴地掩盖。死亡的阴影在这里是常态,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却又带着令人麻木的沉重。
白袍的下摆扫过冻结的泥泞和污物。我裹紧袍子,背后的龙牙镰刀随着步伐发出规律而低沉的金属摩擦声,像某种蛰伏巨兽的呼吸。两枚银币在单肩包的内袋里,紧贴着我的身体,沉甸甸地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也提醒着它的代价。尖啸谷……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会以何种姿态迎接一个背负着死神之力、却又挣扎于凡俗泥沼的赏金猎人?
离开城市边缘最后一片歪斜的棚户区,真正的荒野扑面而来。贫民窟的腐臭被一种更原始、更蛮荒的气息取代——冻土、枯草、裸露岩石的冰冷腥气,还有风,永不停歇、仿佛能刮去一层皮肉的凛冽寒风。天空是铁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铅色。视野所及,是连绵起伏、覆盖着斑驳残雪的荒凉丘陵,大地仿佛被冻僵了,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褐色。
道路?早已消失无踪。只有前人踩踏出的、模糊的痕迹在荒草和冻土间蜿蜒。我沿着大致的方向跋涉,靴子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嘎吱”声,每一步都耗费着额外的体力。寒风无孔不入,穿透白袍粗糙的布料,带走身体仅存的热量。单肩包里的硬面包像石头,水囊里的水也带着刺骨的冰碴。身体的本能在尖叫着疲惫和寒冷,但精神却像被冻土打磨过的岩石,冰冷而坚硬。赏金猎人的路途,本就是由饥饿、寒冷和孤寂铺就。
走了大半天,地势开始明显抬升。荒草变得稀疏,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岩石开始裸露出来,像大地冻僵的骨头。风在这里变得更加狂暴,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砂砾,抽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冰刀。空气稀薄而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周围的景象开始与记忆中那些模糊的、关于尖啸谷外围的描述重叠。那些山峦的走势,在极度疲惫和风雪的模糊视线中,竟真的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非自然的轮廓——巨大的肩胛隆起,倾斜的“头部”山崖,绵延如躯干的山脊……一个被时间冻结、被风雪侵蚀的巨人遗骸?我用力甩了甩头,将这荒谬的联想驱散。是心理暗示,是传说在作祟,仅此而已。传说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抵挡寒风。
就在我试图绕过一块形似猛兽獠牙的巨大风蚀岩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金属摩擦声,混杂着几声刻意压低的、粗嘎的交谈,顺着风飘了过来。
“……妈的,这鬼天气,骨头都冻酥了……”
“……少废话,盯紧点……‘献祭日’快到了,谷里的大人们等不及了……”
“……听说上次那个捡骨头的……眼珠子……”
“……闭嘴!你想死吗?……看!那边有动静!”
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带着惊觉和凶狠。
暴露了。
几乎在对方示警的同时,我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没有半分犹豫,脚尖在冻硬的地面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向风蚀巨岩的阴影深处扑去!动作迅捷无声,白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噗噗噗!”
几支力道强劲的弩箭几乎是擦着我的后背射入我刚才站立的地面,箭头深深没入冻土,尾羽剧烈颤抖!箭头在昏暗中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毒。
三个身影从岩石另一侧的凹坑里跳了出来,动作矫健,显然不是普通的流寇。他们穿着厚实的、脏污的皮袄,脸上蒙着抵御风沙的布巾,只露出凶狠的眼睛。武器是制式的军用短弩和弯刀,刀身厚重,刃口闪烁着寒光。为首的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眼神像淬毒的刀子,死死锁定我藏身的岩石阴影。
“出来!赏金臭虫!老子看见你了!”魁梧头目吼道,声音在风岩间撞出回响。他身旁两人迅速散开,呈半包围态势,短弩重新上弦,冰冷的箭簇对准岩石。
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寒风卷着雪粒从岩石缝隙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带来对方身上浓烈的汗臭、皮脂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陈旧铁锈混合着腐败甜腥的邪异气息。
我的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岩壁,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撞击着。右眼深处,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炸开!视野的边缘瞬间被深邃粘稠的暗紫色光芒占据!光芒比在贫民窟和墓地时都要强烈、清晰,仿佛有无数紫色的电流在眼球深处奔涌!痛楚伴随着力量的渴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神经。
五层,速战速决!
意念如同闪电!蛰伏于体内、沉寂如渊的黑暗之力被瞬间唤醒,咆哮着奔涌向我的右臂!
**嗡——嗡——嗡——嗡——嗡!**
五声低沉得几乎无法察觉、却仿佛能撼动灵魂的嗡鸣在我体内震荡!每一次嗡鸣都伴随着右眼一次剧烈的、撕裂般的刺痛和一次清晰到刺眼的暗紫色闪光!每一次闪光都代表着又一股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黑暗能量被强行压榨、抽取、灌注!纯粹的、比最深沉的夜还要纯粹、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如同粘稠的墨汁,从我的右臂经脉中狂涌而出!目标,是背后那冰冷、沉重、渴望饮血的龙牙镰刀!
五层叠加完成,一股明显的疲惫感瞬间涌上四肢百骸,如同刚刚进行了一场百米冲刺,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了一些。肌肉传来轻微的酸胀感,这是力量抽取过快的代价。龙牙镰刀的精金长柄传递来一种饱满的嗡鸣,它承受住了五层叠加的黑暗之力,那由魔龙牙锻造的刃锋在纯粹黑暗的加持下,化作了足以撕裂钢铁的幽冥之爪!
“装神弄鬼!”魁梧头目已经冲到近前,看到那形态诡异、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镰刀,眼中凶光更盛,但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迟滞。那纯粹的黑暗,那蠕动的尖刺,让他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被瞬间点燃!
他狂吼着,试图用声音驱散那莫名的寒意,双手高举弯刀,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朝着我的头颅猛劈而下!刀风凌厉,甚至压过了呼啸的寒风!另一侧的弯刀也同时斩向我的腰腹!远处的弩手,手指扣紧了扳机!
就在两把弯刀即将及体的瞬间,我的身体动了。
没有格挡,没有后退。
只有最简洁、最直接、最暴烈的——**旋身!挥斩!**
灌注了五层黑暗之力的龙牙镰刀,带着冰冷的死亡意志。我的身体只是一个支点,一个引导这股毁灭洪流的媒介。
**嘶啦—!!!**
一声难以形容的、仿佛厚实皮革被利齿撕裂的瘆人声响,压过了风声!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瞬。
那纯粹黑暗的弧形刃锋,裹挟着蠕动的能量尖刺,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油脂,毫无阻碍地、平滑地掠过了魁梧头目劈下的弯刀,掠过了他粗壮的脖颈,也掠过了另一侧斩来的刀锋和持刀者的胸膛!
没有金属撞击的铿锵!只有物质被绝对黑暗瞬间切割、湮灭的恐怖声响!
**咔嚓!**
魁梧头目手中精钢打造的厚背弯刀,在与黑暗镰刃接触的刹那,如同脆弱的树枝般无声地断裂!断口平滑如镜!
**噗嗤!噗嗤!**
两道沉闷的、仿佛装满液体的皮囊被同时刺破的声音响起。
**唰——!**
泼洒!大股温热的、猩红的液体如同突然爆开的喷泉,在灰白色的冻土背景上泼洒出两幅巨大而狰狞的抽象画!
魁梧头目的头颅高高飞起,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脖颈的断口处,骨骼、肌肉、血管的切面清晰得如同解剖图。而他旁边那名手下,则被从左肩到右肋斜斜斩开!巨大的伤口深可见骨,内脏和鲜血如同决堤般涌出,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白雾!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踉跄着向后倒去!
黑暗镰刃去势不减,划出一道完美的、吞噬光线的黑色弧线!
“呃啊!”远处的弩手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扣动扳机的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偏移!淬毒的弩箭“嗖”地一声,擦着我的袍角射入岩石,溅起几点火星。
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他丢掉短弩,转身就想逃。
太晚了。
我脚步一错,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瞬间拉近距离!右臂肌肉贲张,五层黑暗之力加持下的龙牙镰刀轻若无物又重逾千钧!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反手上撩!
**嘶啦——!**
纯粹的黑暗弧光自下而上,从弩手的后背没入,从他惊恐张大的嘴巴上方透出!
他的身体僵在原地,一道极细的黑线从他胯下一直延伸到头顶。下一秒,整个人沿着这条黑线无声无息地向两边裂开,滑落。鲜血、内脏、破碎的骨骼如同被打开的垃圾袋,哗啦一下摊满了冰冷的岩石地面。
风,依旧在尖啸。雪沫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还有内脏破裂后特有的甜腥恶臭,弥漫在狭窄的岩石缝隙间。三具残破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在冰冷的冻土上,温热的血液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壳。纯粹的黑暗之力如同退潮般从龙牙镰刀的刃锋上消退,那蠕动的能量尖刺瞬间隐没,露出了下方冰冷幽暗的魔龙牙刃本体。精金长柄微微发烫,传递着一种饱食后的慵懒震颤。五层叠加带来的体力消耗如同沉重的沙袋压在肩头,肌肉酸胀感明显,呼吸也变得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风箱般的声响。右眼的刺痛缓缓平息,视野边缘残留的暗紫色光晕彻底消失。
寂静。只有风刮过岩石缝隙发出的呜咽,以及尸体血液滴落在冻土上那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我站在原地,调整着呼吸,感受着体内快速消耗后的疲惫。五层,是当前状态下效率与消耗的平衡点。
我走到魁梧头目的无头尸体旁。他腰间挂着一个粗劣的皮囊。用镰刀尖挑开,里面除了几枚肮脏的铜币,还有一小卷用劣质羊皮包裹的东西。
展开羊皮卷。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带着铁锈腥味的颜料画着一个简陋的地图——几道扭曲的线条代表山脉,一个锯齿状的裂口代表尖啸谷。在裂谷入口附近的一个位置,画着一个醒目的、歪歪扭扭的污血太阳标记。标记旁边,还用更潦草、更狂乱的笔触画着一个诡异的符号:像是一个被拉长的、痛苦扭曲的人形,双臂高举,却被一个巨大的、内嵌着污血太阳的倒三角框死死罩住。符号透着一股令人极度不安的亵渎感。
地图下方,还有一行同样用暗红颜料书写的、字迹歪斜的通用语:
“祭品已足,门扉将启于霜月之眼。”
霜月之眼?是指特定的时间?某种天文现象?
我收起这卷浸透着不祥气息的羊皮地图。目光扫过三具尸体。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东西,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愚昧的凶残。黑日……他们的祭祀,他们的“门扉”,就在尖啸谷内。用活人做祭品?还是……别的什么?
寒风卷着血腥味,似乎也带来了远方裂谷深处,那若有若无、如同无数亡魂齐声哀嚎的风啸声。尖啸谷……我抬起头,望向风雪弥漫的前方。连绵的山地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着,那巨大的、倒伏人形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亘古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两枚银币的任务,似乎正把我拖向一个比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疯狂的漩涡中心。死神的力量在体内低语,前方的裂谷也在低语。哪一种低语,会带来最终的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