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黑麦与黑日

作者:smilerWD 更新时间:2025/6/29 0:50:14 字数:4224

托比缩在墙角,像一只被冻僵的耗子。冷,那种冷不是从外面来的,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像有看不见的冰针在扎。他用力把身上那件破得露出灰黑色棉絮的袄子裹紧,可风还是从四面八方钻进来,舔舐着他薄得像纸的皮肤。脚上的冻疮又痒又疼,像被看不见的小虫子啃着,他不敢挠,上次挠破了,流出的黄水混着血,结成了冰疙瘩,现在一动就像要撕掉一层皮。

肚子在叫,声音又响又空,像里面住了个愤怒的青蛙。他记不清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一个月前,那个好心的面包房学徒偷偷塞给他一块比拳头还小的、硬邦邦的黑面包边角料?又或者更久,是爷爷埃利在矿上领到工钱那天,买回来那半个带着点麸皮的、散发着奇异麦香的面包?那点香气和温热感,现在想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

家里的“门”其实只是一块挂在破洞上的、油腻发黑的厚麻布。它动了一下,冷风立刻灌进来,激得托比打了个哆嗦。爷爷埃利回来了。

埃利佝偻得厉害,几乎对折着,像一根被风霜彻底压弯的老树。他身上那件矿工的厚麻布衣服沾满了洗不掉的、灰黑色的粉尘,脸上沟壑纵横,嵌着更深的煤灰,只有眼白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分明,里面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托比看不懂的麻木。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托比……”埃利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他咳嗽了几声,才勉强顺过气,“看……爷爷带什么回来了?”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块东西,比托比的拳头还要小一圈,颜色是死气沉沉的深褐色,表面粗糙得能划破嘴唇,边缘还带着点没碾碎的麦壳和可疑的黑色杂质。一块最劣等的黑麦面包。它的气味……与其说是麦香,不如说是一股子混合了霉味、尘土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酸败气息。

但在托比眼里,它比最亮的金子还耀眼。饥饿感瞬间化作实质的野兽,在他胃里咆哮着撕扯。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小手飞快地抓住了那块冰冷、坚硬的面包。

“慢点……慢点吃……”埃利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扶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铺着几把枯草的“床”上,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省着点……就这一块了……”

托比哪里听得进去。他用尽力气掰下一小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那面包硬得像石头,他只能用唾液一点点地浸软,再用冻得发麻的牙齿艰难地磨。味道……苦的,涩的,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霉味,刮得嗓子眼生疼。但这味道在饥饿的托比嘴里,却混合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疯狂的渴望。他贪婪地咀嚼着,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馐。

“爷爷……钱……够吗?”托比一边费力地吞咽着那点坚硬的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他记得爷爷上次领到的那几个铜板,叮当作响,听起来那么少。

埃利浑浊的眼睛望向角落里那个空空如也、落满灰尘的小陶罐,那是他们家曾经存钱的地方。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托比以为他睡着了。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不够……托比……远远不够……”

“一个铜板……”埃利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煤黑,“一个铜板,只能买到从前……四分之一块这样的面包……”他指了指托比手里那块小小的、坚硬的东西。“矿上的工钱没变。面包……面包贵了……贵了好多好多……”

托比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换算,他只知道爷爷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低头看着手里才啃了一小半的面包,突然觉得它沉重无比,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里。他停下了咀嚼,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面包捧在手心,感觉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带来的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寒冷取代了。

“为什么……面包贵了?”托比小声问,声音带着哭腔。

“为什么……”埃利重复着,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领主老爷们要打仗……要收税……要养他们的狗……城里的大人们……要囤粮卖高价……”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咳了好一阵,才喘着粗气,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因为……我们……只是虫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不是平时那种被鞭子抽打的哀嚎,也不是饿极了的人抢夺食物的打斗。是一种……压抑的、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低沉的、如同梦呓般的吟诵声。那声音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感,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

托比害怕地缩了缩脖子,看向爷爷。埃利的脸色在昏暗中瞬间变得惨白,比地上的灰土还要白。浑浊的眼睛里,那点麻木被一种极致的恐惧瞬间点燃,瞳孔缩得像针尖。

“躲……躲起来!托比!”埃利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恐惧而踉跄了一下,重重撞在土墙上。

托比吓坏了,下意识地听从,像只受惊的小兽,抱着那块没吃完的面包,拼命往角落里那堆充当“床”的枯草里钻,试图把自己埋起来。枯草粗糙,扎得他生疼,但他一动不敢动。

麻布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了!寒风裹挟着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臭和一种……仿佛铁锈在潮湿处腐烂的甜腻气息,猛地灌了进来。两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几乎挡住了外面所有微弱的光线。

他们穿着厚实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袍,样式古怪,不像士兵,也不像矿工。脸上蒙着厚厚的、脏污的布巾,只露出两双眼睛。那眼睛……托比只敢从枯草的缝隙里偷偷瞥了一眼,就吓得几乎停止呼吸。那不是人的眼睛!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浑浊的、凝固的疯狂,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搅碎了神智,只留下空洞的、非人的黑暗。

他们的眼神冰冷地扫过这间一贫如洗的破屋,最后落在靠着土墙、瑟瑟发抖的埃利身上。其中一个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咕噜声。

“奉……黑日……之召……”另一个开口了,声音干涩扭曲,像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祭品……齐了……带走……”

“不!不!放过我!我不是……我……”埃利绝望地嘶喊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劈裂。他徒劳地向后缩,但身后只有冰冷的土墙。

一个黑袍人上前一步,动作快得像鬼魅,一只裹着肮脏皮手套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扼住了埃利枯瘦的胳膊!老人发出凄厉的惨叫,但那只手纹丝不动。另一个黑袍人冷漠地看着,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粗糙的、用某种暗红色颜料画着扭曲线条的木棍。

“爷爷!”托比再也忍不住,从枯草堆里尖叫着扑了出来,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他像只发疯的小狗,扑到那个抓住爷爷的黑袍人腿上,用尽全身力气撕咬、捶打那只粗壮的、如同石柱般的腿。

“滚开!小虫子!”抓住埃利的黑袍人似乎被激怒了,他看也没看,只是随意地抬脚一踹。

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托比的胸口!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块飞来的巨石砸中,眼前一黑,小小的身体腾空飞起,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剧痛瞬间淹没了他,胸口像被撕裂开,喉咙里涌上腥甜的味道。他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托比!”埃利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拼命挣扎。

“安静!”另一个黑袍人举起那根画着扭曲符号的木棍,用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语调低喝。他手中的木棍顶端,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红色光芒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就在那光芒闪烁的瞬间,托比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一种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和恐惧攫住了他,比刚才被踹那一脚还要可怕千百倍!他瞬间僵硬了,连抽搐都停止了,只剩下本能的、筛糠般的颤抖。

而疯狂挣扎的埃利,在那暗红光芒闪过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限,瞳孔里倒映出那根诡异的木棍,然后,那点疯狂挣扎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他整个人瘫软下去,被黑袍人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拖向门口。只有喉咙里发出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破风箱最后的残喘。

“爷爷……”托比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爷爷被拖出门外,看着那肮脏的麻布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令人作呕的腥风和诡异的低语。剧痛和恐惧让他几乎昏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屋外混乱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呼啸的风里。死寂重新降临,只有寒风穿过破屋缝隙发出的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托比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他挣扎着爬起来,爬到门口,用尽力气掀开那沉重的麻布帘子。

外面昏暗一片。狭窄肮脏的巷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垃圾和灰土打着旋。爷爷不见了。地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冰冷刺骨的绝望,像毒蛇一样缠绕住托比小小的身体,越收越紧。他茫然地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巷子,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抖得像一片枯叶。

“托比……”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托比僵硬地转过头。是邻居家的男孩,小杰米。他躲在自家那扇更破烂的门板后面,只露出半张同样蜡黄、惊恐的小脸。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和托比一样的恐惧,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病态的兴奋?

“你爷爷……”小杰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被……被带走了……我看到他们……往……往熔炉那边去了……”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神秘的、近乎耳语的调子:“他们说……‘门扉’……需要燃料……像老约翰……还有玛莎婶婶……”

熔炉?托比知道那个地方。在矿区的边缘,巨大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浓烟,把天空都染成铅灰色。那里是熔炼矿石的地方,火光冲天,热浪滚滚,靠近了能把人烤干。爷爷以前说,那是吃人的地方。

燃料?门扉?

托比听不懂。他只知道小杰米提到“老约翰”和“玛莎婶婶”时,声音里那种奇怪的兴奋让他毛骨悚然。老约翰是上个月失踪的,玛莎婶婶是前天。现在,是爷爷。

他呆呆地站着,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胸口被踹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冻疮又痒又痛。但更深的,是胃里那火烧火燎的、永不满足的饥饿感。它像个无底洞,吞噬着恐惧,吞噬着悲伤,最终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动物般的求生本能。

他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移回了屋里。移到了地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他刚才掉落的、那块小小的、冰冷的、散发着霉味和土腥气的黑麦面包。它沾满了地上的灰土,看起来更脏,更不堪。

托比盯着那块面包。小杰米后面还说了什么,关于“门扉”,关于“希望”,关于“新世界”……那些破碎的、带着狂热意味的词句,像风一样从他耳边刮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像一尊被冻僵的小雕像,站了很久。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在他单薄的身上。

然后,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屋里。弯下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捡起了那块冰冷坚硬的面包。

他不再去看空荡荡的门口,不再去想爷爷被拖走的方向,不再理会小杰米那低低的、充满诱惑又令人恐惧的絮语。

他低下头,用冻得发红、裂开小口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面包上最显眼的几块大灰土。然后,他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咬了下去。

坚硬的面包渣刺痛了牙龈,霉味和土腥味混合着冰冷的绝望,充斥着他的口腔。

他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消失不见。但他没有停下,只是更用力地、更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痛苦、所有无法理解的世界,都嚼碎了,咽下去。

屋外,寒风依旧在尖啸。远处,矿区巨大的熔炉方向,暗红色的火光舔舐着低垂的铅灰色天幕,浓烟翻滚,像一头永远饥饿的、沉默的巨兽。那火光映在托比空洞的瞳孔里,跳跃着,如同……一轮扭曲的、污秽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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