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啸谷的风，是活的。
它不再是荒野上那种无休止、试图刮走你一层皮的凛冽寒风。进入裂谷范围，那风就变了。它钻过犬牙交错的嶙峋岩柱，挤过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裂缝，在巨大的、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岩壁间冲撞、回旋、叠加。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呼啸，而是演变成了一种持续的、非人的尖啸。时而高亢刺耳，像是无数玻璃碎片在疯狂摩擦；时而低沉呜咽，如同千万个濒死者的喉咙里同时发出的绝望呻吟；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拔高，形成一阵令人心脏骤停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锐利音爆。
这声音无孔不入，钻进耳道，撞击着鼓膜，更直接捶打着神经。它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噪音，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污染，一种持续不断的、试图将理智搅成碎屑的低语。我拉紧了白袍的风帽，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脸颊，却无法隔绝那无处不在的尖啸。每一次音调的剧烈变化，都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右眼深处也隐隐传来一阵阵细微的、仿佛与之共振的悸动。
脚下的路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棱角分明的黑色岩石。这些石头冰冷坚硬，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不知是苔藓还是矿物质的暗绿色东西。每一步都需要极其小心，既要避开深不见底的裂缝阴影，又要防止在湿滑的岩石上失足。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重的、岩石本身散发出的铁锈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味道，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在地下腐烂了千万年。
随着不断深入，两侧的岩壁愈发高耸、陡峭、狰狞。它们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仿佛被巨大力量瞬间撕裂的形态。巨大的岩层扭曲、翻转、断裂，像凝固的海啸，又像被巨人随意揉捏后丢弃的废料。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只有头顶极高处一道狭窄的、铅灰色的天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勾勒出岩壁上千奇百怪的狰狞轮廓——有的像痛苦嘶吼的面孔，有的像扭曲挣扎的手臂，更多的则是不规则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巨大阴影。那传说中倒伏人形的山峦轮廓，在外围尚能引发一丝联想，而身处这裂谷的腹地，置身于这由纯粹的“撕裂”构成的地狱景象中，任何关于“形态”的联想都显得苍白无力。这里只有毁灭本身留下的、亘古不变的伤痕。
尖啸的风声似乎永无休止，但在某个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与之截然不同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极其短暂地扰动了这永恒的噪音背景。
是吟诵。
那声音极其遥远、极其缥缈，仿佛隔着厚重的帷幕，又像是从岩石的骨髓深处渗透出来。它低沉、含混、不成调子，由许多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感。每一个音节都似乎浸透了粘稠的狂热和一种非人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漠然。它们断断续续，被尖啸的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但每一次出现，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着这裂谷中令人窒息的氛围。
黑日。他们在里面。
我停下脚步，靠在一块冰冷湿滑的巨岩后，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试图从那混乱的尖啸和缥缈的吟诵中分辨出更多信息。但那吟诵声太过微弱，太过遥远，除了能确定方向和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氛围，无法捕捉到任何有意义的词句。
右眼深处，那熟悉的悸动再次传来，比之前更清晰了些。视野边缘，一点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暗紫色幽光悄然闪过。不是力量的涌动，更像是一种……预警？一种对前方弥漫的、无形污秽的排斥？死神的力量在躁动。
我握紧了背后的龙牙镰刀精金长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镇定。根据那张简陋的羊皮地图和这些若有若无的吟唱声，黑日的据点应该就在前方某个岩壁的凹陷处，或者更深的地穴入口。
谨慎地绕过几块如同巨兽獠牙般交错的岩石，避开一道散发着淡淡硫磺恶臭的狭窄地缝，前方的景象豁然……或者说，变得更加压抑。
裂谷在这里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拐角。一侧是高达百仞、向内倾斜的垂直峭壁，如同巨神倾倒的断墙。峭壁底部，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洞口张开着。那洞口黑黢黢的，仿佛巨兽贪婪的咽喉，吞噬着本就微弱的光线。洞口的边缘并非岩石的自然形态，而是布满了人工开凿的粗糙痕迹，如同被无数双疯狂的手硬生生扒开。
而真正让我停下脚步，连呼吸都为之凝滞的，并非那洞口本身。
是峭壁。
在洞口上方大约十几米的高度，粗糙的岩壁上，一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图腾被深深地刻凿出来！它占据了整片视野的中心，带着一种蛮横的、亵渎的威压！
那是一个扭曲的、燃烧着的黑色太阳图腾。线条粗犷、狂野、充满了原始暴力的美感，却又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太阳的核心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一个通往虚无的孔洞。而环绕着核心的“火焰”或“光芒”，则被雕刻成无数扭曲、痛苦、挣扎的人形！这些人形密密麻麻，相互缠绕撕扯，他们的肢体被拉长变形，面容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嘴巴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尖啸——与谷中永恒回荡的风啸形成了诡异的呼应。整个图腾透着一股令人灵魂冻结的绝望和疯狂，仿佛将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凝聚、烙印在了这冰冷的岩石上。
图腾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已经凝固发黑的污迹。那不是泥土或矿物，那浓稠的质感，那刺目的暗红底色……是干涸的血迹。大量的、难以想象的血迹。它们浸透了图腾的每一条刻痕，顺着岩壁流淌下来，在下方形成了一片巨大的、如同瀑布般凝固的暗红色污渍。浓烈的、铁锈混合着腐败甜腥的恶臭，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有谷中劲风的吹拂，依旧顽固地钻进鼻腔，带来强烈的呕吐感。
这就是“祭品已足”的证明？用多少人的血，才能染红这样一幅巨大的岩壁图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图腾下方，峭壁的根部，靠近那巨大洞口的地方，我看到了羊皮卷上那个诡异符号的实体。
那是一个用粗糙的原木和锈蚀铁条搭建起来的、约一人高的简陋框架。框架呈倒三角形，尖锐的顶端指向地面。在倒三角框架的中心位置，一个缩小版的、用暗红色矿石雕刻而成的污血太阳标志被牢牢地固定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而在这个亵渎的框架中央，钉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尸体。
他被呈“大”字形，用几根手腕粗细、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钉，残忍地贯穿了四肢的关节和躯干，牢牢地钉在框架的十字交叉点上。尸体早已僵硬，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皮肤干瘪，紧紧包裹着骨骼，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所有的水分和生气。他低垂着头，长长的、纠结的头发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尖削的下巴和干裂乌黑的嘴唇。
他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制式皮甲的残片。脚上蹬着一双磨损严重、但质地不错的皮靴。一个空瘪的、沾满泥污的单肩包，斜挎在他干瘪的腰间，带子深深地勒进了皮肉里。最刺目的，是他胸口心脏的位置——一个粗糙的、边缘焦黑的孔洞，贯穿了前胸后背。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紫黑色。
赏金猎人。一个同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这不仅仅是一个邪教徒的残忍展示，更像是一个警告，一个针对所有试图窥探此地秘密的“外人”的死亡宣告。那个被钉在框架中心的污血太阳标志，如同一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扫过洞口附近的地面。那里散落着一些东西：几个被踩扁的、空瘪的水囊；几块啃食过的、带着牙印的动物骨头（不知是野兽还是……）；一些破碎的陶罐碎片；还有……一些零散的、被随意丢弃的、用粗糙皮革或亚麻布缝制的小小护身符。其中几个护身符的样式，我曾在贫民窟那些绝望的妇人身上见过，她们称之为“平安符”。现在，它们像垃圾一样被抛弃在这里。
吟诵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依旧从那个深邃的洞口内传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韵律感。洞口外，除了峭壁上那巨大的血污图腾和下方钉着尸体的亵渎框架，看不到任何活动的身影。只有风，裹挟着血腥和腐朽的气息，永不停歇地在空旷的拐角处盘旋、尖啸。
危险的气息浓得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包裹着每一寸空间。那洞口深处，必然隐藏着黑日教派的核心仪式场所，也必然存在着远超之前三个外围喽啰的守卫力量。硬闯？在如此狭窄险恶、完全陌生的环境中，面对未知数量和能力的敌人，无异于自杀。死神的力量并非无限。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具被钉在倒三角框架上的尸体。那空洞的胸口，那干瘪的肢体……还有他腰间那个空瘪的单肩包。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滑入脑海。
情报。他或许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身上的东西，尤其是那个单肩包……里面或许有线索。关于洞内的布局？关于守卫？关于那个所谓的“门扉”？任何一点信息，都可能决定生死。
行动快于思考。我像一道贴着阴影滑行的幽灵，无声地移动到峭壁的根部，避开洞口可能的视线范围，迅速接近那具被钉着的尸体。浓烈的尸臭混合着血腥和铁锈味扑面而来。尸体干枯的手指无力地垂着，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
我伸出手，动作尽可能轻而快，探向他腰间那个瘪下去的单肩包。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冷的皮革。
就在我的指尖刚刚勾住单肩包带子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意念，如同最污秽的泥浆，毫无征兆地从那具尸体——或者说，从那钉着他的亵渎倒三角框架，尤其是框架中央那个污血太阳标志中——猛地爆发出来！它并非物理冲击，而是直接撞向我的精神！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粘稠的、翻涌的暗红色淹没！视野剧烈地扭曲、旋转！无数破碎、混乱、充满极致痛苦和疯狂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强行灌入我的脑海！扭曲的肢体、流淌的污血、燃烧的黑色太阳、无数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刺耳的、非人的尖笑……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精神风暴，试图将我的意识彻底撕碎、同化！
“呃——！”一声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大脑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同时穿刺！剧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瞬间攫住了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几乎要失去平衡！
右眼深处，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刺痛感如同火山般爆发！视野瞬间被粘稠得如同实质的暗紫色光芒彻底占据！那光芒疯狂地闪烁着、搏动着，仿佛我整个眼球都要在这狂暴的力量冲击下爆裂开来！
本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眩晕和剧痛！
“滚出去！”一个无声的咆哮在精神层面炸响！体内那属于死神的、冰冷的、沉寂的黑暗之力被这外来的、充满亵渎的精神污染彻底激怒！它不再需要我的引导，如同被侵犯领地的凶兽，自发地咆哮着涌向我的头颅，涌向我的意识核心！
**嗡——！**
一声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沉闷而宏大的震荡在我颅腔内响起！纯粹黑暗的力量形成一道冰冷的、坚不可摧的屏障，瞬间挡在了那股入侵的污秽意念之前！
**嗤啦——！**
仿佛滚烫的烙铁浸入了冰水！一股剧烈的、令人作呕的精神灼烧感传来！那粘稠的暗红色精神泥浆与冰冷的黑暗屏障猛烈碰撞、湮灭！无数痛苦的尖啸和疯狂的嘶嚎在碰撞的瞬间被强行抹除！
视野中粘稠的暗红色如同破碎的镜子般片片剥落、消散！那股试图污染、撕裂我精神的外来意念，在死神之力的本能反击下，如同遇到了克星，被瞬间逼退、驱散！
暗紫色的光芒从右眼中潮水般退去，留下阵阵灼痛和视野边缘挥之不去的紫色残影。大脑的剧痛和眩晕感迅速消退，但残留的精神污染带来的恶心感依旧在胃里翻搅。我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内衬。
那具尸体依旧钉在那里，一动不动。倒三角框架中央的污血太阳标志，在昏暗光线下似乎黯淡了一分，不再有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刚才那恐怖的精神冲击，是这邪教图腾本身残留的污秽意志？还是某种被触发的、保护性的精神陷阱？
我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残留的惊悸，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更快，更坚定。手指勾住单肩包的带子，用力一扯！
“嗤啦！”本就破旧的皮带应声而断。单肩包落入我的手中，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
我迅速退回到岩石的阴影中，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心脏仍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洞口内的吟诵声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低沉地、有节奏地传来。
打开这个破旧、沾满污迹的单肩包。里面只有几样东西：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不知放了多久的肉干；一个空空如也、瓶口碎裂的小玻璃瓶（里面曾装着什么？）；几枚磨损得看不清图案的铜币；还有……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起来的小小卷轴。
就是它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血腥和硫磺味的空气灌入肺中，带来一种残酷的真实感。展开油布，里面是一卷质地更好一些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潦草地画着一些线条和标记。
这是一张更详细的手绘地图！描绘的正是这个洞口内部的景象！
地图显示，入口通道狭窄而曲折，大约几十米后，会进入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溶洞空间。溶洞中心被标注为一个深潭（旁边潦草地写着“血池？”），而深潭的中央，画着一个醒目的、巨大的污血太阳标记！在深潭的对面岩壁上，地图标注了一个狭小的、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通道，旁边写着两个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后路？”。
更关键的是，在入口通道和溶洞的连接处，地图上画了两个小小的叉，旁边标注：“暗哨？2人”。而在溶洞空间的几个阴影角落，也画着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和问号。
这张图，显然是这个不幸的同行用命换来的情报。他最终没能逃出那个标注着“后路？”的裂缝。
洞内的吟诵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逐渐攀升的狂热节奏。它们在呼唤着什么？那深潭中心的污血太阳标记……就是他们仪式的核心？“门扉将启于霜月之眼”……“霜月之眼”是什么时候？
我收起地图，将那个破旧的单肩包扔在地上，最后看了一眼峭壁上那巨大的、浸透血污的图腾和下方那具无声的警示尸体。然后，目光投向了那个深邃的、如同巨兽咽喉的洞口。吟诵声如同无形的触手，从黑暗中延伸出来。
硬闯是下策。那个标注着“后路？”的裂缝，是唯一的生机，也是最大的未知。但比起正面冲击邪教徒的仪式核心，从后面潜入，或许能窥见一丝真相，甚至……找到破坏的机会。
我拉紧白袍的风帽，将身形彻底融入峭壁根部最浓重的阴影里。如同融入岩石本身的一道墨迹，无声无息地绕过那巨大的图腾和亵渎的框架，贴着冰冷湿滑的岩壁，朝着洞口侧面、地图上标注的“后路？”裂缝方向，潜行而去。每一步，都踏在尖啸的风声和邪教徒的吟诵交织而成的、令人窒息的序曲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