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残骸依旧高悬,流淌着污浊的暗红,将永恒凝固的紫红天幕染上不祥。但德古拉古堡深处,伊诺莉·德古拉那冰冷奢华的寝宫里,空气却微妙地不同了。昨日的崩溃、泪水和那个幼稚却郑重的拉勾约定,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尚未平息,却带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松动。
云汐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惶恐的平静中醒来的。银白的长发铺散在冰冷的丝绸枕上,她睁开眼,血红的瞳孔第一时间转向房间另一侧的软榻。当看到那个蜷缩在柔软毯子里、呼吸均匀、樱白色长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熟悉身影时,一种近乎窒息般的安心感瞬间淹没了她。不是幻影。那个在崩溃边缘拥抱了她、与她拉勾立誓的少女,还在。
昨日的泪水和歇斯底里仿佛抽干了她所有激烈的情感。心湖一片沉寂的平静,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小心翼翼的感觉。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云汐沉睡的侧脸。阳光般的金发有几缕调皮地翘着,白皙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这张脸,与记忆中那个肆意张扬、掌控四季的魔女有七八分相似,却又如此不同。少了几分睥睨天下的锋芒,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鲜活和……一种奇异的、让她灵魂都感到熨帖的温暖质感。
她真的不是“她”。
这个认知,不再是引发嫉妒和疯狂的导火索,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轻松?伊诺莉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这个名为云汐·梅瑟斯的少女,用她笨拙却真诚的拥抱和那个幼稚的拉勾,在她冰冷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却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轻微刺痛的真实感。她……需要这份真实。
云汐嘤咛一声,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那双湛蓝的眼眸初时带着刚睡醒的迷蒙,如同笼罩着薄雾的湖泊。当她的视线聚焦,对上伊诺莉静静凝视她的血眸时,迷蒙瞬间褪去,变得清澈而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询问的暖意。
“早。”云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很自然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她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剑拔弩张的囚禁与威胁,仿佛昨日的崩溃与拥抱只是一场模糊的梦境。
这一声自然的问候,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伊诺莉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她怔了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过去的几十年,她的清晨要么是处理冰冷的家族事务,要么是独自面对永恒不变的暮色,从未有过这样……寻常的、带着温度的问候。
“……早。”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生涩,却不再冰冷。一个极其简单的字眼,从她口中说出,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云汐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樱白色的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跳跃着微弱的光泽。她环顾了一下这间依旧奢华却少了些压抑感的寝房,目光落在那半开的窗帘上。“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她歪了歪头,语气带着一丝调侃。毕竟,暮色月轮哪有什么真正的天气可言。
伊诺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永恒流淌的污血残月,嘴角竟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个“天气不错”的形容,是如此荒谬,却又如此……鲜活。她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召唤侍女,而是自己走向窗边,将厚重的天鹅绒帘幕完全拉开。
那轮巨大的、令人心悸的血月残骸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污浊的暗红“血液”如同粘稠的瀑布,从断裂处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散发着亘古的不祥。然而,当伊诺莉的目光落在那片她精心打造的、在血月光辉下幽幽绽放的梦幻花园时,心底却奇异地没有升起往日的孤寂与沉重。那片花园,似乎因为昨天云汐眼中纯粹的欣赏,而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想去看看吗?”伊诺莉转过身,看向云汐,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和……期待。不再是命令,而是询问。
云汐看着那双血红的眼眸,里面没有了掌控一切的压迫,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这份笨拙,奇异地触动了她。她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点头,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粹的笑容:“好啊!”
这一次,没有艾薇拉无声的“陪伴”。只有她们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那片在永恒暮色中盛放的花园。空气清冽,混合着夜光蔷薇的冷香、月见草的草木气息和那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铁锈味。但与之前被监视的散步不同,此刻的云汐,心境完全不同。她不再急于寻找逃跑的破绽,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游客般的好奇,真正去欣赏这片奇异的景致。那份对伊诺莉的抗拒,在昨日的拥抱和拉勾之后,悄然松动,被一种复杂的、带着心疼和好奇的情绪所取代。
“哇,这个会发光!”云汐像发现了新大陆,蹲在一丛异常高大的蓝色夜光蔷薇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如同蓝宝石雕琢般的花瓣。花瓣入手冰凉,却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散发出更柔和的幽蓝光芒,点点星尘般的光点从花心飘散出来,如梦似幻。“好漂亮!它叫什么名字?”她回过头,湛蓝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伊诺莉,充满了纯粹的求知欲。
伊诺莉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少女惊喜的侧脸和那双映着幽幽蓝光、亮得惊人的眼睛。她心中某个角落微微一动。这片花园存在了几百年,她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从未觉得这些花儿有什么特别值得惊叹的地方。但此刻,看着云汐眼中纯粹的欣赏和喜悦,她第一次……重新“看见”了这片花园的美丽。这份因为他人喜悦而产生的认知变化,对她而言是陌生的体验。
“‘星泪幽蓝’,”伊诺莉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郑重,“在极致的黑暗中孕育,吸收血月散逸的微光而绽放。越是黑暗,它的光芒越是纯粹。”她走上前,似乎想展示更多,指尖下意识地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血族魔力,想要拂过那丛花,激发更多的光尘。然而,她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展示美好”的行为,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指尖的光芒也控制得不太稳定,忽明忽暗。
噗嗤——
云汐看着伊诺莉那略显笨拙、仿佛在操作不熟悉仪器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在寂静的花园里格外清晰。
伊诺莉的动作瞬间僵住!血红的瞳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指尖的光芒也“啪”地一下熄灭了。她似乎从未被人这样“笑话”过,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是有些无措地看着云汐。
“对不起对不起,”云汐连忙摆手,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眼中却没有任何恶意,只有温暖和善意,“我不是笑你……就是觉得……”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觉得你这样有点可爱。”
“可……可爱?”伊诺莉重复着这个词,血瞳中充满了困惑,仿佛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强大、优雅、令人敬畏、甚至令人恐惧……这些词她都很熟悉,但“可爱”?从未有人敢,也从未有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她。这感觉……很奇怪,但并不讨厌。
云汐用力点头,指着那丛花:“嗯!就是想让它更亮一点,对吧?像这样?”她伸出手指,学着伊诺莉刚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带着点夸张的认真,隔空对着花朵“施法”,虽然毫无魔力波动,但那模仿的姿态却充满了善意和鼓励。
伊诺莉看着云汐笨拙的模仿,再看看她那充满善意的笑容,心中那点窘迫悄然散去,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再次浮现,这一次,似乎更自然了一些。她重新凝聚起魔力,这一次控制得平稳了许多,指尖轻轻拂过花瓣。瞬间,更多的蓝色星尘光点被激发出来,如同小小的萤火虫,围绕着两人飞舞。
“好神奇!”云汐伸出手,让一点蓝色的光尘落在掌心,冰冰凉凉,转瞬即逝。她抬起头,对着伊诺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不带一丝阴霾,仿佛能穿透暮色月轮永恒的压抑。“就像在黑暗里也能自己发光的小星星!”
黑暗里也能自己发光的小星星……伊诺莉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一颗石子。她看着云汐灿烂的笑脸,又看看周围那些在血月污光下依旧倔强绽放、散发着各自微光的奇异植物,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悄然滋生。她精心打造这片花园,本意是厌恶死气沉沉,想在永恒的黑暗中保留一份“生”的气息。但她从未想过,这份“生”的气息,竟能被解读得如此……温暖而有力量。就像眼前这个少女本身。
“主人主人!看这个!”星靛小小的靛蓝色灵体不知何时从云汐的衣襟里钻了出来,兴奋地扑向旁边一株流淌着银色光泽的星泪藤。它小小的身体穿过藤蔓垂下的光点,发出舒服的呜鸣,靛蓝的灵体似乎都更凝实了一分。
伊诺莉的目光落在星靛身上。这个小小的龙,是云汐的伙伴。她之前只将它视为一个麻烦的能量体,此刻看着它无忧无虑地在光点中嬉戏,再看看云汐看着星靛时那宠溺纵容的眼神,心中竟生出一丝……羡慕?羡慕那份纯粹的、无需言语的陪伴与信任。她犹豫了一下,学着云汐的样子,指尖凝聚一丝极其微弱的、温和的魔力,轻轻点向星泪藤垂下的另一串光点。
嗡……那串光点受到刺激,瞬间变得更加明亮,流淌的银色光泽如同水银般动人。
星靛立刻被吸引,欢快地扑了过去,绕着那串更亮的光点飞舞,发出愉悦的鸣叫。
伊诺莉看着这一幕,血红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满足。原来……让别人的伙伴开心,自己也会感到……愉悦?这感觉,很新奇。
“它喜欢这里的光点。”伊诺莉淡淡地说,语气却比平时柔和许多。
“嗯,星靛最喜欢纯净的能量了。”云汐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小龙,眼中满是笑意,然后看向伊诺莉,目光真诚,“这里的植物……都很特别,很顽强。”她意有所指,目光温和地看着伊诺莉。
伊诺莉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风带着花香拂过她的银白长发。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取代了往日的冰冷和掌控欲,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没有刻意的讨好,没有紧张的防备,只有一种淡淡的、共享此刻美景的平静。云汐心中的最后一丝抗拒,在这份奇异的安宁中,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悄然融化。她不再试图逃离此刻,而是选择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里。
“咕噜噜……”一阵不合时宜的轻响打破了宁静。
云汐的脸瞬间涨红,有些尴尬地捂住了肚子。在这样宁静美好的时刻,肚子叫实在太煞风景了!
伊诺莉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无比的笑意在她苍白的唇角漾开。那笑意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虽浅,却动人心魄。她似乎觉得这很……有趣?
“看来,欣赏美景也需要能量。”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促狭,甚至学着云汐之前调侃“天气”的语气,“跟我来。”
这一次,她没有带云汐去那个气氛压抑的餐厅,而是来到了城堡高处一个视野极佳的观景露台。露台不大,却异常精致,摆放着一张小小的圆桌和两把舒适的软椅。从这里望出去,可以将整个暮色月轮盆地的荒凉奇景尽收眼底,头顶那轮巨大的血月残骸也仿佛触手可及。
艾薇拉无声地出现,很快在桌上摆好了“早餐”。依旧是符合血族口味的冰冷饮品和几碟精致的、如同艺术品般的血色糕点。但这一次,旁边还多了一盘散发着诱人麦香和热气的、烤得金黄酥脆的面包,一小碟晶莹剔透的树莓果酱,甚至还有一小壶冒着氤氲热气的、散发着浓郁奶香和淡淡甜味的饮品——暖阳奶。
“这是……”云汐惊讶地看着那盘还带着热气的面包和热饮。这绝不是血族的食物!
“人类的食物。”伊诺莉在对面坐下,姿态依旧优雅,却少了往日的刻意压迫感。她拿起一块血色糕点,动作优雅地小口品尝着,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精灵商会送来的晨露面包和暖阳奶。尝尝看,是否合你口味。”她的语气很平淡,目光却若有若无地飘向云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一点点紧张?仿佛一个第一次尝试讨好别人的笨拙新手,在等待评价。
云汐看着那盘还带着热气的面包,再看看伊诺莉那双看似平静、实则隐藏着忐忑的血眸,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这不仅仅是提供食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她在尝试接纳她的不同,尝试……给予她真正需要的东西。这份笨拙的用心,比任何华丽的言语都更打动人心。
她拿起一块面包,松软温热,麦香扑鼻。她小心地抹上一点晶莹的树莓果酱,咬了一口。香甜的滋味混合着阳光与谷物最朴实的温暖在口中化开。她又端起那杯暖阳奶,浓郁的奶香混合着恰到好处的甜味,温热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暮色月轮无处不在的寒意,温暖了四肢百骸。
“唔……好吃!”云汐满足地眯起眼睛,像一只被顺毛的、餍足的猫,腮帮子微微鼓起,“暖暖的,很舒服!谢谢你,伊诺莉。”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感激,眼神清澈真诚。
一声自然的“谢谢你,伊诺莉”,没有敬称,没有疏离。伊诺莉握着冰冷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看着云汐吃得一脸满足、毫不作伪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满足感悄然充盈了她的胸腔。这感觉……比吸食最纯净的精血还要令人愉悦。她甚至忘记了去碰自己面前的血色糕点,只是静静地看着云汐享用那份带着阳光气息的食物,仿佛通过她的满足,自己也汲取到了某种珍贵的暖意。这份因给予而产生的满足,对她而言是如此陌生而美好。
“你喜欢就好。”她低声道,垂眸看着杯中自己苍白的倒影,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原来,满足他人的需求,看着对方因此而快乐,是这种感觉。这感觉……很陌生,却……很好。
早餐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谐中结束。伊诺莉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处理公务,而是犹豫了一下,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笨拙的主动提议:“想去看看……图书馆吗?真正的图书馆,不是上次那样。”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显然想起了上次云汐偷卷轴被抓包的尴尬往事。
云汐眼睛再次亮起,像盛满了星光:“真的可以吗?上次那些书看起来都好厉害!”她眼中只有对知识的渴望,没有丝毫芥蒂。
这一次踏入那座宏伟如神殿般的图书馆,氛围截然不同。巨大的穹顶下不再是压抑的沉默,而是回荡着云汐时不时的惊叹和清脆的提问声。
“哇!这本书会自己翻页!”她指着一本悬浮在空中、书页无风自动的厚重典籍。
“天哪!这个水晶球里能看到星图在动!”她凑近一个悬浮在石柱上的水晶球,里面星河流转。
“伊诺莉!快看!这本书的封面是用龙鳞做的吗?”她兴奋地指着一本封面闪烁着暗金色泽、散发着古老威压的大部头,回头寻找伊诺莉的身影,迫不及待地分享她的发现。
云汐像一只闯入宝库的小兽,好奇地穿梭在高耸的书架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遇到新奇的东西就忍不住惊呼,然后自然而然地回头寻找伊诺莉,分享她的喜悦。她那毫不掩饰的惊叹和纯粹的求知欲,为这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知识殿堂注入了前所未有的鲜活生命力。
伊诺莉静静地跟在后面,看着她雀跃的身影,听着她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她没有阻止,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带着审视的目光。她只是看着,血红的眼眸深处,那些沉淀了数百年的孤寂尘埃,仿佛被这鲜活的气息轻轻拂动。一种宁静的暖意,悄然包裹着她。
当云汐捧着一本封面镶嵌着星辰宝石、异常沉重的古老典籍,因为够不到上层书架而有些懊恼地踮起脚时,一只冰冷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松地将那本书放回了原位。
“想看什么,告诉我。”伊诺莉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笨拙却真诚的“服务”意识。
云汐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银发血族。那张绝美却总是带着冰冷疏离感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不耐,只有一种……近乎纵容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被需要而产生的满足感。阳光透过穹顶特殊的魔法水晶,在她银白的长发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晕,柔和了她的轮廓。
“嗯……”云汐眨眨眼,忽然狡黠一笑,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其实,我对你们这个世界的历史不太了解。伊诺莉,你能……给我讲讲吗?随便什么都行。”她抱着膝盖,直接坐在了旁边柔软的地毯上,仰起脸,像等待故事的小朋友。
这个请求让伊诺莉再次怔住。给她……讲故事?像人类哄孩子那样?这感觉荒谬极了。但看着云汐那双充满期待、亮晶晶的蓝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甚至感到一丝……紧张?作为德古拉家主,她讲述过无数血腥征伐的史诗,发布过冷酷无情的命令,但从未……讲过故事。
她沉默了片刻,走到旁边一个由巨大水晶雕琢而成的阅读台旁坐下。动作略显僵硬。云汐立刻像个小学生一样,搬了个更厚的软垫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双手托腮,仰着脸,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眼神里充满了鼓励。
伊诺莉的目光扫过图书馆深处那些记载着血腥征战和古老秘辛的书架,最终,却落在了穹顶之上,那片由魔法投影模拟出的、永恒暮色的星空。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显得有些笨拙。
“很久以前……”她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古老血族特有的韵律感,在这寂静的殿堂里缓缓流淌,但最初的几个音节似乎有些微不可查的紧绷。“在艾莉瑞薇的天空,并非只有暮色与血月……”她讲述的并非德古拉家族的荣耀史,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闻。她只是用她那独特的、带着冰冷质感的嗓音,努力回忆着那些早已被遗忘在时光长河中的、属于光明世界的“平凡”景象。
她描述着这个世界曾经拥有过的、真实的日出——金红色的光芒如何撕裂黑暗,染红云霞,将温暖洒向大地;讲述着那些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沐浴在阳光下绽放的普通花朵——野雏菊如何在微风中摇曳,玫瑰如何带着露珠散发芬芳;讲述着凡人城镇里飘荡的食物香气和孩童在阳光下追逐嬉闹的笑声……这些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传说的景象,此刻却通过她那不太熟练、甚至偶尔需要停顿思索的叙述,一点点在云汐面前铺展开来。
云汐听得入了神。她看着伊诺莉在讲述那些“平凡”景象时,血眸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微不可查的向往和……怀念?原来,这个强大冰冷的吸血鬼家主,内心深处并非完全排斥光明和温暖。她只是……被困在了永恒的暮色里。而此刻她努力组织语言、笨拙地描述阳光的样子,竟然透着一股奇异的、令人心疼的可爱。
“……后来,那场席卷整个上层位面的战争爆发了……”伊诺莉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历史的沉重和不愿多提的回避,“星辰陨落,大陆崩裂,许多东西……永远地改变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抬头望着暮色月轮那片虚假的星空,陷入了沉默。讲述黑暗的降临,似乎比描述光明更容易。
云汐没有追问后面的惨烈。她只是轻轻地说,声音带着真诚的向往:“那些阳光下的花,一定很美吧?真想看看啊。”她不是在怜悯,而是真心向往那个伊诺莉口中逝去的世界。
伊诺莉低下头,对上云汐清澈的目光。少女眼中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向往和对她所描述景象的欣赏。这份向往,如此干净,如此……美好。美好得让她那颗冰冷了太久的心脏,都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她看着云汐期待的眼神,犹豫了一下,笨拙地、带着点不确定地回应道:
“或许……有一天吧。”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有一天”意味着什么。但看着云汐脸上因为这句模糊的承诺而露出的满足笑容,她觉得,这样回答,似乎也不错。
时间在图书馆的宁静中悄然流逝。当黄昏的钟声在城堡深处回荡时,伊诺莉合上了手中一本关于古代植物的图鉴——是云汐感兴趣要求看的。
“该回去了。”她站起身,语气自然。
“嗯。”云汐也拍拍裙子站起来,脸上没有丝毫被催促的不悦,反而带着意犹未尽的满足。这一天,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伊诺莉:一个会笨拙地关心她是否吃饱,会纵容她的好奇,会为了她努力回忆并讲述“平凡”故事的伊诺莉。那份冰冷强大的外壳下,藏着笨拙的温柔和深埋的、对光明的向往。这份认知,让她彻底放下了戒备,心中只剩下柔软的接纳和一丝想要温暖对方的愿望。
回到寝房,魔法灯盏自动亮起柔和的光芒。气氛不再压抑,却多了一丝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温馨。云汐坐在软榻上,看着伊诺莉走到窗边,习惯性地望向那轮血月。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与伊诺莉并肩而立。窗外,血月流淌的污血光芒将花园染上一层诡异的暗红。
“伊诺莉,”云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想要分享美好的雀跃,“虽然这里没有真正的阳光,但是……”她伸出手指,指向花园中那些在暗红光芒下依旧倔强绽放、散发着各自微光的夜光蔷薇、星泪藤、水晶树……“你看,它们还是在发光啊。”她的手指又调皮地指向远处古堡尖顶那些狰狞的石像鬼,在血月的映照下,它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那些影子,是不是有点像……嗯……张牙舞爪的猫咪?”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和想象力,为这永恒的暮色寻找一丝“可爱”。
伊诺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石像鬼狰狞的影子……像猫咪?这个比喻荒谬得让她想笑。可看着云汐那努力寻找“美好”、眼中闪烁着温暖光芒的侧脸,看着她那份想要驱散阴霾的认真和笨拙的比喻,伊诺莉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终究还是加深了,甚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点气音的、近乎愉悦的哼声。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带着一丝纵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窗外诡异的景色,移回了身边少女的身上。樱白长发在魔法灯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湛蓝的眼眸清澈见底,映着窗外流淌的暗红,却奇异地不显阴郁,反而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韧劲和温暖人心的力量。
这一刻,伊诺莉·德古拉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与四季魔女云汐带给她的、截然不同的美好。
四季魔女云汐,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耀眼夺目,带着焚尽一切的激情和掌控万物的力量。靠近她,会被她的光芒灼伤,会被她的力量震撼,会被她那份睥睨天下的气魄所吸引,如同飞蛾扑火。她的爱恨都如同暴烈的四季,来得猛烈,去得也……决绝?留下的是数十年等待的冰冷与空洞。
而眼前这个云汐·梅瑟斯,她不是火焰。她更像一道……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不炽热,不刺目,却带着一种恒定的、不容置疑的温暖。她不试图燃烧你、改变你,她只是静静地存在着,用她的方式理解你,包容你,甚至在你冰冷的世界里,笨拙地寻找着可以称之为“美好”的东西。她平等地看待你,不因你的强大而敬畏,也不因你的扭曲而彻底厌弃。她的承诺简单而郑重,带着孩童般的纯真,却有着磐石般的重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温暖而坚韧的力量。
这份美好,不惊天动地,却如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她心中那片被绝望和孤独冰封了太久的冻土。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名为“平静”和“被珍视”的暖意。这份暖意,无关替代,只关乎此刻,只关乎这个名为云汐·梅瑟斯的灵魂本身。
“小云汐。”伊诺莉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嗯?”云汐转过头,湛蓝的眼眸清澈地映着伊诺莉的身影。
伊诺莉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云汐那双充满生机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不再那么冰冷的轮廓。她似乎犹豫了一瞬,像是在组织一个从未说出口的句子,最终,用一种带着询问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有点笨拙的……邀请语气问道:
“明天……想做什么?”
不再是命令,不再是施舍,而是带着一丝期待和不确定的询问。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笨拙地尝试去了解另一个人的意愿。
云汐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灿烂无比、如同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那笑容里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被珍视的暖意。
“明天啊……”她拖长了语调,湛蓝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而温暖的光芒,像只打定主意要撒娇的小猫,“我想……听你讲另一个故事!关于……嗯……你们这里的星星!要讲得比今天还好听!”
看着那充满生机的笑容,听着那带着撒娇意味的要求,伊诺莉冰冷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温暖地撞了一下。那感觉,酸酸涩涩,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
她转过头,第一次,主动地、长久地,迎上云汐那双清澈温暖的眼眸。血红的瞳孔深处,那凝固了数十年的坚冰,在这一刻,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分,露出了冰层下柔软的内里。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的承诺。窗外,血月残骸依旧流淌着污浊的暗红。但在这座冰冷的古堡里,在她们并肩而立的窗前,一种全新的、由理解、陪伴、笨拙的温柔和全然接纳所构筑的美好,正如同星泪幽蓝般,在永恒的暮色中,悄然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温暖而坚定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