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分夜,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我、陈晨、陆小雨,三个人挤在我家那张年纪可能比我还要大上一轮的旧沙发上。沙发不负众望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在为这决定命运的时刻配乐。窗外,夏夜的蝉鸣不知疲倦地织成一片厚重的网,兜头罩下来,闷得人心头发慌。屋里只有三台手机屏幕幽幽亮着,映着三张绷紧的、属于十八岁末梢的脸。时间仿佛被熬煮得粘稠停滞,唯有手指在屏幕上机械地、焦躁地一次次向下拉扯、刷新,再刷新。
“操!”陈晨猛地一声低吼,像个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般从凹陷的沙发里弹射起来,差点把瘦小的陆小雨挤下去,“成了!南大!哈哈哈哈哈!”
他那破锣嗓子爆发出的狂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穿透力,狠狠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天花角落一小片摇摇欲坠的旧墙皮,被这声浪震得簌簌抖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噗地一声轻响,化作一小撮灰白的粉末,无声无息地飘落在积了薄灰的旧茶几上。陈晨浑然不觉,只是挥舞着手机,屏幕上的录取通知像一面小小的胜利旗帜,映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汗水浸湿了额发,一缕缕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牛逼啊晨哥!”我扯着嘴角,拳头不轻不重地撞在他结实的手臂上,那声“牛逼”出口时,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了一下,有点发涩。沙发承受着陈晨兴奋的颠簸,发出更响亮的抗议。
几乎在陈晨欢呼落下的瞬间,陆小雨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下来。她一直死死攥着手机,指节都泛了白。此刻,屏幕柔和的光线终于照亮了她小巧的脸颊。那光映出的不是文字,而是“北京师范大学”几个清晰的字样。她没像陈晨那样大喊大叫,只是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几下,随即用力抿住了嘴唇。可那弧度,那拼命想要压下去却固执地向上翘起的嘴角,还是泄露了心底那汪巨大的、汹涌的喜悦。她悄悄偏过头,用指尖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那里似乎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晶莹。
“小雨,稳了?”我侧头问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嗯。”她轻轻点头,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像怕惊扰了什么,但那抿紧的唇线终究还是弯成了一个再也藏不住的、小小的、明亮的月牙儿。
好了,现在轮到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沉闷而急促。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戳向屏幕中央那个代表刷新命运的图标。页面顺从地转了一圈,然后……毫无意外地卡住了。一片刺眼的空白,正中央只有三个冷漠的灰色小字:“加载中”。它固执地悬在那里,像命运之神恶作剧般按下的暂停键,掐断了所有可能的未来图景。汗水瞬间从额头、后颈密密地渗出来,手心一片滑腻的冰凉。沙发老旧弹簧的吱呀声,陈晨粗重的喘息,陆小雨压抑着喜悦的轻快心跳,连同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鸣,全都化作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将我死死钉在这片令人绝望的空白前。
“默哥?你丫行不行啊?”陈晨凑过脑袋,屏幕上那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操,这破网!再刷!”
他不由分说,粗壮的手指带着一种蛮横的焦灼,直接戳上我的屏幕。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灰色圆圈又开始徒劳地旋转,转得人头晕目眩。陆小雨也紧张地探过身来,带着洗发水清香的发丝蹭过我的手臂,痒痒的,却丝毫缓解不了那从脚底板升起的寒意。时间一分一秒被拉得无比漫长,只有那个灰色的圆圈,无声地嘲笑着我们的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灰色的漩涡终于消失,页面猛地一跳。白底黑字,清晰得残忍。一个冰冷的数字定格在屏幕上,比预想中低了不止一截。下方,是同样冰冷的备注:“未达到第一志愿录取线”。
空气凝固了。陈晨那只悬在我手机上方的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僵住,然后一点点垂落下来,重重砸在自己腿上。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陆小雨倒抽一口冷气,瞬间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双刚刚还盛满了月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惊惶和无措,水汽迅速弥漫上来。
我盯着那串数字,屏幕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旧沙发承受着三个人的重量和凝固的空气,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吱呀——”,仿佛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