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包厢里，廉价霓虹灯旋转着，把晃动的光斑胡乱地涂抹在每个人脸上、身上。空气里混杂着啤酒的麦芽香、爆米花的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青春散场的躁动和迷茫。巨大的液晶屏幕上，歌词一行行滚动，震耳欲聋的伴奏撞击着墙壁。
陈晨霸占着唯一的麦克风，正声嘶力竭地吼着周华健那首《朋友》。他一手攥着麦，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啤酒罐被捏得变了形，金黄色的液体顺着罐口溢出来，滴滴答答落在沾着瓜子壳的地毯上。他唱得毫无章法，音调跑得离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宣泄：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嗷——！”
最后一个高音彻底劈了叉，变成一声怪异的嚎叫。他吼完，用力把空了的啤酒罐往桌上一顿，“哐当”一声巨响，然后重重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沙发皮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睛扫过包厢里沉默的我们几个，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汗水和灯光在他脸上交织：“嘿！都他妈哑巴了？唱啊！”
包厢里其他人也被这气氛感染，稀稀拉拉地跟着哼唱起来，声音参差不齐，带着点毕业季特有的强颜欢笑。
我坐在角落最暗处的阴影里，面前那罐啤酒只浅浅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贴着掌心，却驱不散心头的燥热。陈晨跑调的嘶吼，同学们混乱的合唱，嗡嗡作响的音响，像一层层厚重的棉絮，将我包裹，隔绝在外。视线下意识地飘向陆小雨的方向。
她坐在斜对面的一圈彩色射灯的光晕边缘。没有拿麦，也没有唱歌，只是安静地抱着膝盖，蜷在宽大的沙发一角。屏幕上变幻的光影掠过她白皙的侧脸，映出清晰的轮廓，也映出眼角一点不寻常的水光。她飞快地、几乎是慌乱地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迅速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自己并拢的鞋尖。昏暗中，那一点未干的晶莹，像一颗骤然坠落又迅速隐没的星子。
“周默！”陈晨的声音带着酒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心，突然穿透嘈杂的音乐直冲过来。他不知何时又凑到了我旁边，带着浓重的酒气，汗津津的手臂热烘烘地搭上我的肩膀，身体重量压得我一沉。他凑得很近，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声音很大，近乎质问，压过了包厢的背景音：“你丫真去复读？想好了？真他娘的要回那高三的炼狱里再滚一遍？”
他捏着手里新开的一罐啤酒，手指无意识地用力，铝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瞬间瘪下去一大块。冰凉的啤酒泡沫从变形的罐口涌出，溅了几滴在我手背上。
周围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有了短暂的凝滞。几个同学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我喉头滚动了一下，感觉他压在我肩上的手臂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目光下意识地又瞥向陆小雨。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静静地看着我这边，昏暗的光线里，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也无力分辨的情绪——担忧？鼓励？还是别的什么？
“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想好了。”
就在点头吐出那个字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陆小雨座位旁边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墙。KTV里冷气开得很足，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就在那朦胧的、被冷气覆盖的玻璃上，靠近她座位的角落，似乎有一个字，刚刚被手指写上去。
一个清晰的——“等”。
那字迹清秀，笔画流畅，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坚定。
然而，包厢里人呼出的热气，空调吹出的冷风，无数混杂的气息和温度，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无情地覆上那片薄雾。那个刚刚显形的“等”字，边缘开始迅速变得模糊、融化，水汽汇聚成细小的水流，蜿蜒着向下淌落。只短短几秒，它就被吞噬殆尽，彻底消失在不断弥漫又消散的雾气里，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那片空茫的、被水痕割裂的玻璃，倒映着包厢里光怪陆离、喧嚣又孤独的光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