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上的风

作者:猫可药 更新时间:2025/6/29 5:14:18 字数:2026

站台像一条被拉长的、灰扑扑的带子,沉默地延伸向远方。巨大的钢铁穹顶下,空气里浮动着机油、尘土和离愁别绪混合的复杂气味。广播里女声用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车次信息,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陈晨的行李很简单,就一个半旧的黑色大号登山包,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随意地扔在脚边。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篮球背心,露出结实的臂膀,双手插在工装短裤的口袋里,背微微弓着,眼睛望着远处铁轨延伸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阳光从高处的天窗斜切下来,在他脚下投下一道短而浓重的影子。他看起来比平时安静沉默得多,甚至显得有些陌生。陆小雨站在他稍后一点的位置,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纸袋,里面是她特意早起排队买的、陈晨最喜欢的生煎包。她今天穿了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嘴唇抿得紧紧的,目光时不时飘向进站口上方巨大的电子钟,那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像倒计时的秒表,敲在每个人心上。

我站在他们对面,手里捏着那张刚刚在自助取票机上打出来的、去邻省复读学校的车票。薄薄的一张纸片,边缘锋利得仿佛能割伤手指。送别的词早已在喉咙里翻滚了无数遍,此刻却像被粘稠的沥青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车站里混杂的噪音,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辘辘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汽笛长鸣,填补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行了,”陈晨突然转过身,声音有点粗嘎,打破了僵局。他咧开嘴,试图扯出一个惯常的、大大咧咧的笑容,但那笑容只短暂地停留在他嘴角,并未抵达眼底,“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老子去南大又不是上刑场。”他弯腰,一把抄起地上的登山包甩到肩上,动作干脆利落,那沉重的背包似乎对他构不成任何负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依旧没轻没重,震得我微微晃了一下,“你小子,好好复读!别他妈明年又在这儿挤眼泪!”他目光转向陆小雨,声音放软了些,“小雨,北京冷,自己多穿点。”

陆小雨用力点了点头,把那个装着生煎包的纸袋往前递了递,声音细细的:“晨哥,路上吃。”

陈晨接过来,纸袋发出窸窣的轻响。他掂了掂,没看,目光却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不再是往日的没心没肺,而是沉淀着许多从未言说的重量。就在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告别的话时,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

那拥抱来得太突然,太用力,带着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阳光暴晒过的布料气息,还有一股决绝的力道。我的脸颊甚至能感觉到他肩胛骨坚硬而急促的起伏。

“周默,”他的声音紧贴着我耳朵响起,压得极低,像地下暗河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气息砸进我的耳膜,“赌债的事……解决了。我爸……”他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声音里淬着冰渣,“让我滚远点……以后,大概……不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穿透了站台所有的喧嚣,精准地击中了我。我身体猛地一僵,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想推开他问清楚,手臂却被他铁钳般的拥抱死死箍住,动弹不得。他根本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话音落下的瞬间,箍着我的手臂骤然松开,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决绝冲出战壕的困兽,只留下一个被巨大登山包压着、显得异常沉重又孤绝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朝着检票口大步走去。那背影迅速汇入涌动的人潮,被灰扑扑的制服、鲜艳的旅行箱、形形色色的面孔淹没,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检票闸机口那道冰冷的光束之后。

“陈晨——!”陆小雨带着哭腔的呼喊在我身边骤然响起,尖利得划破了空气。她像是突然被解除了定身咒,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淡蓝色的裙摆像一片被疾风卷起的云。她追着那早已消失的背影,一直冲到站台最边缘的黄色安全线前,被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伸手拦住。

“呜……陈晨……!”她挣扎着,徒劳地踮起脚尖,越过工作人员的肩头,朝着列车即将驶离的方向哭喊,声音被巨大的站台空间吞噬、揉碎,又被骤然响起的、震耳欲聋的汽笛长鸣彻底盖过。

“呜——!”

巨大的绿色车体,像一条沉默的钢铁长龙,带着无可阻挡的惯性,开始缓缓移动。起初很慢,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沉重而规律。车窗一格一格地从我们眼前滑过,映出模糊的、陌生的面孔。

陆小雨被工作人员拉回了安全线内,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泪水汹涌地淌了满脸。她死死盯着那移动的列车,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猛地扑向离她最近的那扇车窗。车窗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正贴在玻璃上,朝外拼命挥手。

“周默——!”陆小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和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急切,追着那加速离去的车窗,“你记得……!你……!”

后面的话语,被骤然加剧的风声、车轮加速的轰鸣、还有车厢连接处金属摩擦的刺耳锐响,无情地撕扯、揉碎,最终彻底吞没在列车卷起的巨大气流漩涡里。只有零星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断线的珠子般被风裹挟着砸回站台:

“……其实……我……”

“……等……”

风,冰冷而强劲,带着铁轨的金属腥气,呼啸着灌满了站台,吹得人睁不开眼,也吹散了所有未尽的呼喊。站台上只剩下我和陆小雨,以及一地狼藉的、被风吹得打旋的尘土和纸屑。那列承载着陈晨和未解谜题的火车,义无反顾地驶向远方,只留下一段空荡荡的铁轨,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冰冷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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